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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对什么都不感到意外。我们的思想应该事先准备迎接所有的问题,我们应该考虑的不是惯常发生的事,而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人是什么?就是那轻轻一碰就会破裂的血管……一具脆弱的、赤条条、生来没有防护的身体,有赖于别人的帮助,任凭命运的作弄。
5.卢登努姆曾经是高卢最繁华的罗马居民区。它位于阿拉尔河与罗讷河的汇合处,得天独厚,正好是贸易和军事的十字路口。城里有雅致的浴室和剧院,还有一家政府的铸币厂。公元64年的8月里,一颗火星失控,酿成大火,迅速在狭窄的街道蔓延开去,惊慌失措的居民纷纷跳窗逃命。火苗扫过一家又一家,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卢登努姆从郊区到集市,从浴室到庙宇,都已化为灰烬。幸存者们披着沾满黑炭的衣服站在他们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豪宅前。火势如此迅猛,噩耗还来不及到达罗马,城市已成焦土。
你说:“我没有想到此事会发生。”当你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当你见到它已经发生,你难道还认为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吗?
6.公元62年2月5日,同样的灾祸袭击坎帕尼亚省。大地震动,庞培的大部分倒塌了。随后几个月中,许多居民决定离开坎帕尼亚,移居半岛其他地方。他们的行动向塞内加表明,他们认为地上存在着完全安全的、命运之神达不到的地方,例如他们可能要去的利古里亚或卡拉布里亚。于是他提出以下的论点(很有说服力,尽管在地理学上有些站不住):
谁向他们许诺过,这片或那片土地更为坚实可靠?所有地方条件都是一样的,如果还没有发生地震,以后也会有震动的。也许今晚,也许等不到晚上,就在今天,你稳稳站立的脚下那块土地就会裂开。你怎么知道那些地方今后情况会好些,命运之神已经耗尽了力气,对它无能为力?或者,那些在废墟上重建的地方从此会好起来?如果我们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可以免于灾难,那我们就错了……造物从来没有创造过一成不变的东西。
7.在卡利古拉登上王位之时,罗马有一个远离政治的家庭中母亲失去了爱子。美蒂琉斯是一名前途远大的青年,还没有过25岁生日,他的死使他母亲痛不欲生。她退出一切社交活动,日夜沉湎在哀痛之中。她的朋友们关切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恢复常态,但是她没有。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她还没有丝毫节哀的迹象。三年以后她还是和在她儿子葬礼上一样以泪洗面。于是塞内加给她写了一封信。他先表示深切的同情,然后委婉地说道:“我们之间对问题有不同看法,就是悲痛是否应该这样深而无止境。”马尔恰是在对抗一件看起来可怕而罕见的事情——惟其罕见,就更加可怕。她周围的母亲的儿子都还在,那些刚刚出道的年轻人,在军队服役,或开始从政。为什么单单把她的孩子抢走?
8.死亡的确不寻常,并且可怕,但是——塞内加大着胆子说——并非不正常。如果马尔恰把眼光从一个狭隘的圈子放开去,就可以发现一张长长的令人哀痛的名单,都是命运之神杀死的人之子。屋大维娅失去了她的儿子,还有利维娅、科涅利亚、色诺芬、保卢斯、卢修斯·庇布勒斯、卢修斯·苏拉、奥古斯都以及西庇阿,都失去了儿子。马尔恰避免把目光向过去扫视,于是就把这些事排除在她认为是正常的范围之外,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危险的:
我们从不在恶事真正出现之前就已预料……多少葬礼从我们门前经过,但我们从不认真思考死亡。多少夭折发生过,但我们仍为自己的婴儿作长远打算:他们如何穿上托加(2),如何在军队服役,然后继承父亲的财产。
孩子可能活下去,但是认为他们一定能够活到成年,甚至活到晚餐时刻,那就太天真了:
没有人给今夜打保票,不,我给的喘息时间太长了,甚至没有人给这一个钟头打保票。
把对未来的期望建立在或然率的基础上是危险的天真。只要是人类曾经遭遇过的意外,不论多么罕见,间隔的时间多么长,都是一种可能性,我们应该有所准备。
9.正因为命运女神长时期的发慈悲有麻痹我们的危险,塞内加要求我们每天花一点时间想想她。我们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必须做一些预料。每天清晨,我们应该进行塞内加所谓的“预想”,把所有这位女神可能加于我们身心的痛苦思考一遍:
塞内加预想录
(智者)一日之计始于如下思考……
命运之神所赐无一物归我所有。
世事无常,公私皆然。
命运如旋风,城廓与人皆如此。
经过长年维护、辛勤劳动、托庇神佑而筑成之任何建筑,旦夕之间化为瓦砾。否,旦夕太长,灾祸来临如迅雷。帝国顷覆在一时、顷刻之间。
亚细亚、阿卡亚,多少城廓在一次地震中夷为平地?叙利亚、马其顿,多少市镇为大地吞噬?塞浦路斯又有多少次灾难造成颓垣败壁?
吾等生存其中,而周围事物皆必有一死。
汝生而终有一死,汝所生者亦终有一死。
一切都应在考虑之内,一切都应在预料之中。
10.同样的思想当然可以用另外的方式表达。比如可以用更加冷静的哲学语言说:主体的能动作用只是其生命过程中决定事物的因素之一。但是塞内加还是愿意用一系列的夸张语法来表述:(这一段结尾原文更加铿锵有力)
“每当有人在你身旁或身后倒下时,你要大声喊道:‘命运之神,你欺骗不了我,你要乘我不备扑到我身上。我知道你的计划。诚然,你打击了别人,但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我。’”
Quotiens aliquis ad latus aut pone tergum ceciderit; exclama: 'Non decipies me; fortuna; nec securum aut neglegentem opprimes。 Scio quid pares; alium quidem percussisti; sed me petisti。'(3)
11.多数哲学家不这样写作,因为他们相信,只要论点是合乎逻辑的,向读者表达的文风对效果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塞内加却对人的思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论点如鳗鱼:不论多么合乎逻辑,除非用形象和恰当的文风固定在人的思想中,它还是能从抓得不紧的头脑中溜走。我们需要用隐喻来引申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意思,否则我们就会把它丢在脑后。
命运之神的根源尽管非哲学而是宗教,她却是最完美的形象,可以使我们总是心存遭遇意外事故的可能,把一系列对我们安全的威胁合成为一个可怕的拟人化的仇敌。
不公正感
这是一种感觉,感到公正的规则被侵犯了。这种规则规定,如果我们正直,就应当得到好报,如果我们是坏人,就应得到惩罚——这种公正的观念灌输在儿童最早的教育中,也见于多数宗教典籍中,例如在《旧约·申命记》中就说,义人“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凡他所作的尽都顺利。恶人并不是这样,乃像糠被风吹散”(4)。
善→善报
恶→惩罚
当一个人行为正确而仍然遭遇祸事,就惑然不解,无法把这件事纳入公正的框架中。世界看来很荒唐。于是这个人就会在两种可能中徘徊:或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坏人,所以才受到惩罚;或觉得自己实在不坏,因此一定是对公正的管理发生了灾难性的失误,自己是它的牺牲品。对不公正抱怨的本身就暗含着一种信念:坚持认为这个世界基本上是公正的。
1.公正的意识对马尔恰并无帮助。
2.这一意识迫使她摇摆于两种感情之间:一种是虚弱的感觉,认为儿子美蒂琉斯被夺走是因为自己坏;另一种是对全世界强烈的愤慨,认为自己本质上一直是好人,而儿子却死了。
3.但是我们的命运并不总能用我们的道德价值来解释;我们可能受诅咒,或受祝福,其后面并没有什么公正。并非我们所有的遭遇都与我们的为人有关。
美蒂琉斯之死并不是因为他母亲坏,他母亲是好人,但他还是死了。也不能因此说这个世界不公。用塞内加的形象来说,他的死就是命运之神所为,而这位女神并不是道德裁判员。她并不像《申命记》(5)里的上帝那样评估她的牺牲品,然后论功行赏。她在加害于人时在道德上是盲目的,就像龙卷风一样。
4.塞内加知道自己体内也存在着强有力的冲动,要按照一种误导的公正的模式来解释失败。公元41年年初克劳狄登基时,梅萨利纳皇后想要除去卡利古拉的姐妹尤里安·列维拉,塞内加成了这桩阴谋中的一个卒子。皇后指控尤里安与人通奸,并诬陷塞内加为其情人。顷刻间,他失去了家庭、钱财、朋友、名誉,政治生涯也从此断送,并被流放到科西嘉岛,那是广袤的罗马帝国中最荒凉的部分。
他可能会经历这个阶段:时而自责自艾,时而满腔怨恨。他也可能自己后悔看错了梅萨利纳的政治立场,对自己的忠诚和才干受到克劳狄如此回报十分怨恨。
这两种情绪都是基于一幅道德宇宙的图景,在那里,外部环境反映内部品质。他想起了命运之神,就从这种惩罚性的模式中解脱了出来:
我不允许命运之神对我作出判决。
塞内加政治上的失败不必解释为对自己罪孽的报应,这并非洞察一切的上帝坐在天庭上审查所有证据后发布的理性的惩罚。这只不过是一位心怀怨恨的皇后的阴谋的副产品,残酷而道德上毫无意义。这样,塞内加不但自己与贬黜拉开距离,而且他曾一度拥有的皇室大臣的身份也配不上他的功劳。
命运之神的干预,不论是仁慈还是凶恶,使人的命途无常。
焦虑
这是一种对于情况不能确定的焦躁不安的状态,我们希望情况好转又担心它恶化。这种情绪最典型的后果是使人不能享受本应是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