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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轻仁义重,我留下一个。他得了我们那把烟叶,可以吃到镇NFEA3城”
远处鼓声又蓬蓬的响起来了,黄狗张着两个耳朵听着。翠翠问祖父听不听到什么声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声音了,便说:
“翠翠,端午又来了。你记不记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鸭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东去,过渡时还问你。你一定忘记那次落的行雨。我们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还正想起两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问,翠翠却微带点儿恼着的神气,把头摇摇,故意说:“我记不得,我记不得,我全记不得我怎么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意思,又说:“前年还更有趣,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差点儿不知道回来,天夜了,我还以为大鱼会吃掉你”
提起旧事,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还以为大鱼会吃掉我?是别人家说我,我告给你的你这种人,好记性”
“我人老了,记性也坏透了。翠翠,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鱼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应当守船呢。”
“人老了才应当守船。”
“人老了应当歇憩”
“你爷爷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说着,于是,把手膀子弯曲起来,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显得又有力又年轻,并且说:“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着腰背微驼白发满头的祖父,不说什么话。远处有吹唢呐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唢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过家中那边岸旁去。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过不久,那一伙人来了,两个吹唢呐的,四个强壮乡下汉子,一顶空花轿,一个穿新衣的团总儿子模样的青年;另外还有两只羊,一个牵羊的孩子,一坛酒,一盒糍粑,一个担礼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却傍花轿站定,去欣赏每一个人的脸色与花轿上的流苏。拢岸后,团总儿子模样的人,从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封,递给老船夫。这是当地规矩,祖父再不能说不接收了。但得了钱祖父却说话了,问那个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什么;明白了,又问多大年纪;一切弄明白了。吹唢呐的一上岸后,又把唢呐呜呜喇喇吹起来,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着那唢呐声音走去,走了很远的路方回到自己身边来。
祖父掂着那红纸包封的分量说:“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纪还只十五岁。”
翠翠明白祖父这句话的意思所在,不作理会,静静的把船拉动起来。
到了家边,翠翠跑还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船头吹《娘送女》曲子给她听,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守在船头的祖父睡着了,躺在岸上的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业已预先约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黄狗过顺顺吊脚楼去看热闹。翠翠先不答应,后来答应了。但过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来,以为要看两人去看,要守船两人守船。祖父明白这个意思,是翠翠玩心与爱心相战争的结果。为了祖父的牵绊,应当玩的也无法去玩,这不成”祖父虽那么说,很显然的事,祖父对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点愀然不乐了。见祖父不再说话,翠翠就说:“我走了,谁陪你?”
祖父说:“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对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只有这只宝贝船”
祖父心想:“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不敢提起这件事。祖父一时无话可说,于是走过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葱,翠翠跟了过去。
“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刘姥姥进城去见世面”
两人为这句话笑了许久。所争持的事,不求结论了。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玩。有人隔溪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溪边,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爷爷,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心子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述说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你在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惯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是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东西。这些东西压到心上很显然是有个分量的。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照例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机灵懂事,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了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由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不尤人,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到底还像年轻人,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太公平
可是终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再下一代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的事天却不同意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手续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须什么样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家事,不必像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饱经风日小眼睛瞅着大老。意思好像说:好小子,你的傻话我全明白,我不生气。你尽管说下去,看你还有什么要说。
于是大老当真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有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好媳妇。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一种事儿?祖父可并不明白说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年轻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河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内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这些狗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特别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带着好弄喜事的快乐神气,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跺脚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像想起什么心事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在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亲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