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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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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厘金局,办事机关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庙里,经常挂着一面长长的幡信。局长则长住城中。一营兵士驻扎老参将衙门,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各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宝塔。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活的,各人自然也一定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住在城中较高处,门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对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来时,远远的就从对河滩上看着无数纤夫,那些纤夫也有从下游地方,带了细点心、洋糖之类,拢岸时却拿进城中来换钱的。船来时,小孩子的想象,应当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窠小鸡,养两只猪,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环,带两丈官青布,或一坛好酱油,一个双料的美孚灯罩回来,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妇的心了。
这小城里虽那么安静和平,但地方既为川东商业交易接头处,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却不同了一点。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这条小河街。还有卖船上檀木活车竹缆与锅罐铺子,介绍水手职业吃码头饭的人家。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在浅口钵头里,钵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朱红筷子,不拘谁个愿意花点钱,这人就可以傍了门前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捏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大哥,副爷,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内掌柜有点意思的,必故意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子,还问人吃甜酒”那么,酽冽的烧酒,从大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土碗里,即刻就来到身边案桌上了。这烧酒自然是浓而且香的,能醉倒一个汉子的,所以照例也不会多吃。杂货铺卖美孚油及点美孚油的洋灯与香烛、纸张。油行屯桐油。盐栈堆四川火井出的青盐。花衣庄则有白棉纱、大布、棉花,以及包头的黑绉绸出卖。卖船上用物的,百物罗列,无所不备,且间或有重到百斤的铁锚,搁在门外路旁,等候主顾问价的。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必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来到这里的,虽说所谈的是船上生意经,然而船只的上下,划船拉纤人大都有个一定规矩,不必作数目上的讨论。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数倒是在“联欢”。以“龙头管事”作中心,谈论点本地时事,两省商务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闻”。邀会的,集款时大多数都在此地;扒骰子看点数多少轮作会首时,也常常在此举行。真真成为他们生意经的,有两件事:买卖船只,买卖媳妇。
大都市随了商务发达而产生的某种寄食者,因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这小小边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脚楼的人家。这种小妇人不是从附近乡下弄来,便是随同川军来湘流落后的妇人,穿了假洋绸的衣服,印花标布的裤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条细线,大大的发髻上敷了香味极浓俗的油类,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水手做绣花抱肚,一面看过往行人,消磨长日。或靠在临河窗口上看水手起货,听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间,却轮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各在分上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人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命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就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绅士还更可信任。
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辛亥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同样做什长的,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有杀头碎尸的,他却带着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回到了家乡,把所积蓄的一点钱,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租给一个穷船主,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气运好,两年之内船不坏事,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因此一来,数年后,在这条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了。
但这个大方洒脱的人,事业虽十分顺手,却因欢喜交朋结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便不能同贩油商人一样大大发作起来。自己既在粮子里混过日子,明白出门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于是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士、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一面从水上赚来钱,一面就这样洒脱散去。这人虽然脚上有点小毛病,还能泅水;走路难得其平,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极其简单,一切都为一个习惯所支配,谁个船碰了头,谁个船妨害了别一人别一只船的利益,照例有习惯方法来解决。唯运用这种习惯规矩排调一切的,必须一个高年硕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来执事的人死去了,顺顺作了这样一个代替者。那时他还只五十岁,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因此无人对他年龄怀疑。
到如今,他的儿子大的已十八岁,小的已十六岁。两个年轻人都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轻人所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做,做去无一不精。年纪较长的,性情如他们爸爸一样,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年幼的气质近于那个白脸黑发的母亲,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两兄弟既年已长大,必须在各一种生活上来训练他们的人格,作父亲的就轮流派遣两个小孩子各处旅行。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当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舱板。向上行从旱路走去,则跟了川东客货,过秀山、龙潭、酉阳作生意,不论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赶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须动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阔处去,等候对面的一个,继着就同这个人用肉搏来解决。地方的风气,既为“对付仇敌必须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须用刀”,到需要刀时,他们也就从不让它失去那点机会。学贸易,学应酬,学习到一个新地方去适应各种生活,且学习用刀保护身体同名誉。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两个孩子学得做人的勇气与义气。一分教育的结果,弄得两个人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边境上,为人所提及时,人人对这个名姓无不加以一种尊敬。
作父亲的当两个儿子很小时,就明白大儿子一切和自己相似,能成家立业,却稍稍见得溺爱那第二个儿子。由于这点不自觉的私心,他把长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些龃龉处,至于傩神所送来的,照当地习气,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美丽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赞扬这种美丽,只知道为他取出一个诨名叫“岳云”。虽无什么人亲眼看到过岳云,一般的印象,却从戏台上小生穿白盔白甲的岳云,得来一个相近的神气。

两省接壤处,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知道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还得法,并无特别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于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发生别的死亡大变,为一种不幸所绊倒,觉得十分伤心外,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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