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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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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说:“爷爷怎么的,你发痧了?你躺到荫下去歇歇,我来管船”
“你来管船,好的,妙的,这只船归你管”
老船夫似乎当真发了痧,心头发闷,虽当着翠翠还显出硬扎样子,独自走回屋里后,找寻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几下,放出了些乌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却古怪的快乐高兴,心想:“爷爷不为我唱歌,我自己会唱”
她唱了许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中极乱,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把他打倒的大病,到明天就仍然会爬起来的。他想明天进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另外许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过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抽空赶回家里来看祖父,问这样那样。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在面前,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经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长几上后,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你担心我会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天气早上不很热,到城里把事办完了就回来。……不去也好,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爷爷,你明天去也好,你腿还软”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撒着两手走出去,在门限边有个打草鞋的棒槌,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过几天打豹子给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厘金局长新买的骡马,方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顺顺正同三个人围着小桌子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那船总方明白在身后看牌半天的理由,回头对老船夫笑将起来。
“怎不早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看我牌学张子”
“没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话,我不便扫兴,不敢说出”
船总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
“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那么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老呢?”
船总说:“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情的关心处,使二老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
“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轻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
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么,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NFEA1,走得热了一点,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红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穿,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做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的说:“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系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害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二○
夜间果然落了大雨,夹以吓人的雷声。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着就是訇的一个炸雷。翠翠在暗中抖着。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担心她着凉,还起身来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说:“翠翠,打雷不要怕”
翠翠说:“我不怕。”说了还想说:“爷爷,你在这里我不怕”
訇的一个大雷,接着是一种超越雨声而上的洪大闷重倾圮声。两人都以为一定是溪岸悬崖崩落了;担心到那只渡船,会压在崖石下面了。
祖孙两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听雨声、雷声。
但无论如何大雨,过不久,翠翠却依然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不知在何时业已止息,只听到溪两岸山沟里注水入溪的声音。翠翠爬起身来看看,祖父还似乎睡得很好,开了门走出去,门前已变成为一个水沟,一股浊流便从塔后哗哗的流来,从前面悬崖直堕而下。并且各处全是那么一种临时的水道。屋旁菜园地已为山水冲乱了,菜秧被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过前面去看看溪里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漫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下到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泄着黄泥水。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早被水淹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
翠翠看看屋前悬崖并不崩坍,当时还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过一阵,她上下搜索不到这东西,无意中回头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见了,一惊非同小可。赶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业已坍倒,大堆砖石极零乱的摊在那儿,翠翠吓慌得不知所措,只锐声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家里去,到得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做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来。
过一阵,有从茶峒过川东跑差事的人,赶早到了溪边,隔溪喊过渡。翠翠正在灶边一面哭着,一面烧水预备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为老船夫一家还不醒,急于过河,喊叫不应,就抛掷小石头过溪,打到屋顶上。翠翠鼻涕眼泪成一片的走出来,跑到溪边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
“船跑了”
“你爷爷做什么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责任”
“他管船,管了五十年的船,尽过了责任,——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说着,一面大哭起来。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进城去报信,就说:
“真死了吗?不要哭吧,我回城去告他们,要他们弄条船带东西来”
那人回到茶峒城边时,一见熟人就报告这件新闻,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便都知道这个消息了。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NFEA1撑去。城中杨马兵却同一个老军人,赶到碧溪NFEA1去,砍了几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编作筏子,作为来往过渡的临时渡船。筏子编好后,撑了那个东西,到翠翠家中那一边岸下,留老兵守竹筏来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个死者,眼泪湿莹莹的,摸了一会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赶忙着做些应做的事情。到后帮忙的人来了,从大河船上运来的棺木也来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宝,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鸡,来尽义务办理念经起水招魂绕棺诸事,也从筏上渡过来了。家中人出出进进,翠翠只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着。
到了中午,船总顺顺也来了,还跟着一个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坛酒、一大腿猪肉。见了翠翠就说:
“翠翠,爷爷死去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须死的。劳苦了一辈子,也应当休息了。你不要发愁,一切有我”
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入了殓,一些帮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杨马兵、箍桶匠秃头陈四四同顺顺家派来两个年轻长年。黄昏以前老道士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作了一些烛台。天断黑后,棺木前小桌上点起黄色九品蜡,燃了香,棺木周围也点了小蜡烛,老道士披上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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