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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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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是要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都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了。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做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意。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NFDC8NFDC8NFDC8NFDC8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一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一切全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着,因此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探情形。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做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NFEA1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处是装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翘起一个大拇指,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的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在河岸边。一个水手正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用脂油擦抹桨板。老船夫问那个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份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见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NFEA1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面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一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已为蒿艾烟气熏透了,方把烟包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预备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大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唱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巧,爷爷笨得很,话说得不温柔,也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诉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想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究竟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试告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勉强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会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
“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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