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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丧失得一干二净!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干一家伙!没办法,老天爷和东拉河上游几个村的领导人,已经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条绝路上了!
他在脚地上转了一阵以后,天已经昏暗下来。他破例点着了手中的这支烟,没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阵。他把这半截纸烟扔掉,即刻就出了门。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时候,他老婆撵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哩!”
他只顾走,头也不回地说:“饭先放着!我开个会,完了回来再吃!”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队干部,一吃完晚饭就到大队部来开会。他给玉亭布置完,就一个人先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边上,一线三孔大石窑洞,两边两间堆放公物,中间一间就是会议室。院子里停放着大队的那台带拖斗的大型拖拉机。
田福堂身上带一把会议室门上的钥匙。他自个儿开了门,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上了那个小土炕,把窗户打开,企图让外面的凉气进来一点——但外面和窑里一样热。他解开小布褂的钮扣,袒胸露怀,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灯点亮,等着队干部们的到来。
他静静地坐在这里,脑子里正盘旋着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想闻一闻烟,但发现他忘了带纸烟,就烦躁地一边想事,一边用手在自己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会,大小队干部就先后来到了大队部。除过一队长孙少安出门在外,村里所有负点责的人都来了。大家似乎都意识到这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解决水的问题。但没有人抱什么希望。
开会之前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主题。大家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水;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就象山里的庄稼一样没有精神。
玉亭先给各位负责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说据许多人看见,田万有每天中午都跪在东拉河的井子上向龙王爷祈雨哩。他建议大队要批判田五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动”,公窑里所有的队干部都笑了。田福堂说:“算了吧!到时田五背着牛头不认赃,说他是耍哩,你有什么办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嗡”一声笑了。
玉亭看书记否决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动的建议,也就再不言传了。
这时,田福堂咳嗽了一声,说:“咱把会开简单一点。这几天,我和大家一样焦急。眼看庄稼都晒干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晒干了。现在就指望川道里的这点庄稼,可东拉河里的水都叫上游几个村子霸占了……”“我们就等死呀?不能把他们的坝给豁了?”一队副队长田福高打断田福堂的话,插嘴说。
有许多人立刻附合田福高的意见。
田福堂满意地笑了。他等众人的声音平息下来,说:“我也正盘算这样干哩!你们和我想到一块了!如果大家意见一致,那咱们干脆今晚上就动手!
“不过,为了避免村子之间的公开冲突,防止混战一场,咱们要暗暗地做这事。等他们知道了,水已经到了咱村里,他们也只能干瞪眼!到时公社追究这事,咱有话可说。就是的嘛!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他们几个村已经把庄稼浇了好几遍,难道就让咱们等死吗?东拉河的水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又不是他们几个村出钱买下的!”
由于严重的灾难和对上游几个村霸水的愤慨,所有的队干部都一致拥护这个做法。除此之外,危难中的双水村别无选择。连平时谨慎的金俊山也气势磅礴地说:“干就干!不能让人家这样欺负了!只是能救活川道里的庄稼,咱们担什么风险都不怕!真是没王法了!”
孙玉亭大声嚷着说:“共产党员和队干部要站在这场斗争的前头!”
福堂太满意这个气氛了,觉得他适时地把双水村这条大船的舵又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兴奋地说:“要是大家再没什么意见,咱们就很快安排一下,马上行动!”
这时,二队长金俊武从后脚地的灶火圪崂里,转到炕桌前面来。他不慌不忙用手把煤油灯罩拿起来,点着了一锅旱烟。
他把玻璃灯罩又放到灯上,就开口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不过,在做这事的时候,尽量周到一些。我们不敢把人家坝里的水都放完。下山村路太远,不要动这个村子的坝。要豁就豁石圪节的坝。但只在石圪节的坝梁旁边开个口子,水放出来以后,就到了罐子村的坝里。然后把罐子村的坝再豁开一个口子,把水放到咱们村里。这样,咱们的问题解决了,他们两个村也还有水,就是他们发现了,也不会有大问题。估计第二天天明,这两个村就会发现他们的坝上有个豁口,那他们自己就会堵住的。可这时咱们的水已经有了。“如果这样,咱们从石圪节坝上动手挖开豁口起,水就要流大半夜。那么,咱们村现在那个坝又太小,怕盛不下这么多水。因此,得分三股人马:一股去石圪节,人要多一些;一股去罐子村,人不要太多;其余所有的人在头两股人出发前,就要加高咱们村的坝梁——这是最当紧的!最好动员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手……”金俊武不愧是双水村的精能人之一。他象总参谋长一样,把事情考虑得既周密又周到,使包括田福堂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开嘴巴听他头头是道地说完。
等金俊武说完以后,田福堂接着说:“好!俊武说的周全!咱们现在就按这办法分配人手!”
孙玉亭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人去石圪节!为了行动快,干脆把拖拉机开上。一到地方,大家从车上跳下来就挖口子,然后跳上车就能往回跑;他石圪节的人就是发现了,也追不上咱们的人!”
副书记金俊山插话说:“玉亭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撵着打架,咱们去的人少,怕要吃亏……”田福堂说:“那就这样。玉亭,你先下去组织十几个硬帮人手,先睡一会觉,等咱村里开始加高坝梁的时候,你们再动身……俊武,你干脆给咱带两个人到罐子村的坝上去!”金俊武说:“可以。”
田福堂扭过头对下炕角抽烟的金俊山说:“俊山,你能不能带着人给咱加高前村头的坝梁?我晚上就蹲在这大队部,把全盘给咱照料上……行?那现在咱们就散会,赶快分头下去组织人!两个小队的负责人现在就把这情况通知到各家各户,让大家都上手!一队少安不在,福高,你就给咱负责上!”
……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双水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纷纷被动员起来了。其实根本不要动员,许多人早就想要这么干了。在这样的时候,农民身上狭隘的一面就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就连村里的党组织往往在这种事上也只顾本村的利益,而不顾及大体了。
但另一方面,所有的村民又都在这种事里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牺牲精神。做这种事谁也不再提平常他们最看重的工分问题,更没有人偷懒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孙家;所有的人都为解救他们共同生活的双水村的灾难,而团结在了一面旗帜之下。在这种时候,大家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可爱的,甚至一些过去闹过别扭的人,现在也亲热得象兄弟一样并肩战斗了……天完全黑严以后,双水村顿时乱得象一座兵营。鸡叫狗咬,人声嘈杂,村中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都走着一串一串手拿各种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经全家大人娃娃一齐出动,把门也锁了。大队部的院子里,田万有的儿子田海民已经把拖拉机发动得轰隆隆价响。海民是大队会计兼拖拉机手,也是村里党支部的委员之一。孙玉亭站在拖拉机一边,正在发动机的吼叫声中,给他挑选的十几个年轻后生交待任务。为了行走干练,玉亭脱掉了自己缀麻绳的烂布鞋,换上了福堂送给他的那双黄胶鞋。那十几个后生一个个腰圆膀粗,摩拳擦掌,象战场上的“敢死队员”一样。这些后生一队二队的都有,既有姓金的,也有姓田的,今晚他们已把户族之见搁在一边,也不分一队二队,而站在同一个行列里,为他们绝望的双水村拼命了!他们现在正等待公窑里的“总指挥”田福堂下达命令,就准备立刻向石圪节进军!
与此同时,在村前米家镇方向的东拉河里,已经亮起了几十盏马灯。金俊山正指挥着村里大部分劳力和自动跑来的许许多多其他男女老少,开始加高坝梁。所有参战的人都紧张而激动。村里能出动的人都来了,连金波他妈这样的家属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虽然她们的男人在门外工作,但她们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粮,因此她们和村里的人一样而为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推车的是田五大叔——他爱和这个活泼的土艺术家一块干活。自从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里劳动,而没有回县城的学校去。本来他二爸孙玉亭让他到石圪节去放水,但他考虑他在石圪节上过两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节的坝就在学校前面,万一这行动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说不定要干一架——而这里面就可能有他当年的同学。他怎么好意思和同学去打架呢?因此他没答应二爸,就到这坝梁工地上来了。
所有参加劳动的人今晚上都兴奋得有说有笑。大家不久才发现,连“半脑壳”田二也跑来了。他不劳动,只是在河边捡些碎柴烂草往坝中剩下的那点水里扔。他一边“嘿嘿”憨笑着,一边嘴思念着“世事要变了”的那句老经。在他那混乱的意识中,大概把水当成了火,因此才把捡来的柴草往水里扔呢!
这时,推土的田五倒罢一架子车土,就站在坝梁上说了几句“链子嘴”——天大旱,人大干,双水人民是英雄汉!
首先削平石圪节,再把“罐子”也打烂!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链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宾油画中查坡罗什人在嘲笑土耳其苏丹……此刻,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田福堂下达了向石圪节“进军”的命令。十几个年轻后生操着工具,纷纷爬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等孙玉亭上了驾驶楼,田海民就扳动离合器,拖拉机吼叫着冲出了大队部的院子,拐上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