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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文化人”金成和田海民按玉亭拟定的口号,正在红绿纸上赶写标语——等明天一早,这些标语就将在学校的墙上和村中道路两旁的树干电线杆上张贴起来。村民委员兼妇女主任贺凤英,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正领着一些妇女精心地布置主席台和会常玉亭夫妇的忙碌,不能不使我们想起十年前在这同一地方召开的那次批判会。我们会想起当年的二流子王满银,死去的老憨汉田二和下山村的那个“母老虎”……十年过去了,玉亭夫妇和村民们又在这里忙着准备会常不过,这里将要举行的不再是批判“资本主义”的大会,而恰恰是为了表彰一个发家致富的人为公众做出的贡献。这完全可以看作是整个中国大陆十年沧桑变迁的缩影。十年,中国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结舌,也让他们自己眼花缭乱!
在金家湾小学院子里众人忙乱成一团的时候,田家圪崂这面原一队的禾场上,全体小学生正排练欢迎乡县领导人的入场仪式。孩子们手里拿着彩色纸做的绢花,分成两行,跳跃欢呼,向中间那些臆想中的领导人致敬。指导孩子们排练这场面的是两位女老师。一位我们已经知道,是金光明的爱人姚淑芳。另一位却使我们大吃一惊:这不是郝红梅吗?这的确是郝红梅。
红梅和润生在外县生下孩子后不久,田福堂终于彻底回心转意,承认了这桩姻缘,把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都接回了双水村。福堂象城里离退休的老干部一样。从领导岗位上下来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向组织提出:他可以退,但要安排他的儿媳妇在村中的小学教书。没有人对他的要求提出异议。是呀,无论怎样,福堂在村里当了几十年领导,现在他要下台,这点人情全村人都情愿送他。这样,红梅就当了双水村小学教师。这也给我们一个情感上的满足——我们多么愿意不幸的红梅能有一个良好的生活开端。现在,丈夫田润生和她热恋如初。福堂两口子也抛弃了世俗的偏见,开始喜爱她了。
田福堂拿出全部积蓄,向前和润叶又支援了一千元,给润生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这小伙子现在走州过县搞起长途贩运……为准备明天的庆祝仪式,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处的人马一直忙乱到天黑才停歇了下来。
在人们各回了各家,四处窑洞窗户上亮起灯火的时候,孙玉亭才一个人离开小学院子,摸黑在哭咽河的那座小桥上走过来。他盘算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得完美无缺了。现在,他要赶到村南头侄儿家里,向他全面汇报明天学校“落成典礼”的准备情况;并捎带着在那里美美地吃一顿可口饭。他估计金俊武也在少安家,这样就省得也再跑回金家湾来向新支书汇报。
过了哭咽河的小桥,孙玉亭克服着破鞋的累赘,想尽量走快一些——因为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价直响。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似乎听见远处的破庙里有什么响动。他不顾饥饿,折转身警惕地猫下腰向破庙那边走去,想发现谁又借黑夜偷偷摸摸敬神搞迷信活动哩。
以巫神刘玉升和金光亮为首的“庙会”,在中途就塌垮了。“庙会”的塌垮很大的程度上要归功于玉亭。在刘玉升等人刚把庙里的主神塑造完毕,庙窑翻修了一半的时候,共产党员孙玉亭激愤地自己掏钱买车票跑到县上把这些“牛鬼蛇神”告了一状。在乡县有关人员的干涉下,刘玉升等人的建庙活动被制止了。虽然如此,村里照样有人来到这个破庙,向那个新塑起的偶像顶礼膜拜,以求消灾灭玻庙内不时有香火缭绕。墙壁挂上了“答报神恩”、“我神保佑”等红布匾。村中其他领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玉亭明察暗访,一旦发现谁敬了神鬼,重则批评,轻则讲一通当年“政治夜校”学下的“唯物论”观点……现在,玉亭猫着腰,蹑手蹑脚来到破庙前,身子码在烂石片墙上,支楞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了半天,玉亭不由颓丧地悄悄叹了一口气。原来庙里竟是他哥玉厚!他听见他哥正在向神褥告,让他们母亲的身体快一点康复。玉亭知道,母亲这几天病很重。但哥哥却偷着求神为老人家治病!这不是……唉,他哥是为了他妈;他总不能跑进去给他去宣传“无神论”!
孙玉亭于是又折转身,过了庙坪枣林间的小路,走过东拉河的列石,上了公路,然后调头朝南,匆忙地向少安家走去。
第二天早晨,庙坪山那面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的时候,整个双水村便纷乱地骚动起来。
人们一吃完早饭,就心急火燎走出走家门;婆姨娃娃甚至像过喜事一样穿戴起簇新的见人衣裳。村子四处都在为双水村小学的“落成典礼”作最后的忙碌。哈呀,除过正月里闹秧歌,双水村什么时候在农事大忙中这样全体一块儿热闹过?
瞧,在学校那边,姚淑芳和郝红梅给娃娃们都抹了红脸蛋,把他们摆布在校门外的道路两旁。孩子们手里拿着纸做的假花;没有假花的分别在自家的院子里折了一把桃花或杏花。
一旦领导人们走过哭咽河的小桥,他们就准备连喊带跳摇动花束表示欢迎。学校大院里已经有了不少没“任务”的村民。大家纷纷转悠着看这摸那,议论的中心话题当然是孙少安干下的这不同凡响的“伟业”。
贺凤英正领着几个妇女,拿一块红绸子被面,往校舍中间大墙上的一块黑色碑石上蒙盖。这块碑石记述了孙少安新建本学校的经过和情况。因为这是全县第一个由农民个人出资办教育事业,所以县宣传部和教育局都很重视,请文言文功底很深的县文化馆长亲自撰写了碑文;并由石圪节著名的匠人雕刻在碑石上。这可以看作是孙少安夫妇的一块人生纪念碑。
今天在碑石上蒙红绸子的主意也出自玉亭。他说到时作为“压轴戏”由县领导和少安夫妇亲自揭碑。只是当下急忙找不到单纯的红绸布。玉亭曾建议用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的上级奖给双水村的锦旗——把有字的一面压在里面,反蒙到碑石上。结果遭到秀莲的反对,生病的秀莲特别看重今天这个显示他们活人价值的仪式,不让二爸用不三不四的东西蒙盖那个神圣的东西。她咳嗽气喘翻了半天箱柜,拿出了这块红绸被面。她或许已经忘记了,这块被面还是当年她和少安结婚时,润叶送给他们的。
现在,这块结婚礼品被贺凤英等人庄严地蒙在了碑石上。
在金家湾这面诸事齐备的时候,田家圪崂那面的公路上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声。孙玉亭为了烘托气氛,即兴决定把正月里的秧歌队拉起来了。等乡县领导人一到,就由秧歌队在前领头,从公路上一直迎过庙坪;而在金家湾学校那边,又有学生娃们欢迎队伍——那阵势就很有些蔚为壮观了。
这阵儿,田五已经腰扭得象摆杨柳,手中伞头转得团团飞旋。几十个男女青年紧跟其后,披红挂绿,甩胳膊扬腿,在公路上预演开了。前一队饲养员,田五他哥田四也捺不住性子,耳朵上拴了两个棉花蛋,装扮成“蛮婆”跟在秧歌队尾拧晃起来,其丢丑神韵足可以和罐子村的王满银相比。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已故田二的憨小子田牛也手舞足蹈跑到队伍中捣乱去了。在大乐器那边的人堆里,巫神刘玉升接班人田平娃在打鼓。他师傅不会来参加这世俗的红火热闹。建庙失败后,刘玉升除过不误给人“治脖外,没事都倒在炕上蒙头大睡。
经常上他家的只有他的原“副会长”金光亮…现在,村中的领导人都先后来到了公路边上,准备迎接上面来的领导人。我们看见新任支书金俊武脸被剃头刀刮得净光,上唇上留一丝刮破的血痕,潇洒地披着黑布大氅,派头决不亚于前支书田福堂。他周围立着支委田海民、田福高、金光辉。支部副书记孙玉亭现在仍然拖拉着破鞋马不停蹄四处跑着张罗,声音已经沙哑得象老绵羊叫唤一般。双水村当年的头面人物田福堂引人注目地没有露面。不过,他的儿子田润生没去出车,正兴高采烈在大乐器那边敲锣。
在其他人红火热闹的时候,金强尊照岳父的指示,手里提一桶浆糊,正和小学教师金成一块沿路张贴标语。东拉河这面的人并不知道,金成的父亲——原大队副书记金俊山没有象下台的田福堂那样躲在家里。他现在已经出现在学校院子,和一些老者诚心实意夸赞孙少安为本村办了一件大事。
这时候,在金俊武和金光亮弟兄几家的院子里,村中许多妇女都聚在一起忙着准备招待上面领导人和来宾的午饭。俊武知道少安那面除忙乱不说,秀莲又在生病,因此这顿饭就由他家来张罗。俊武准备象过事情一样闹腾一回吃喝。他刚当了村里的“一把手”,就有这么多上级领导光临他领导的村庄,不好好招待一回他心里过不去。另外,他也是给他的朋友带面子——他宣布,这顿饭是由他和少安共同筹办的。
此刻,在这几家院子里忙碌的除过俊武的媳妇李玉玲和光亮的媳妇外,还有光辉的媳妇马来花,海民的媳妇高银花,金强的小媳妇孙卫红和她的婆婆、正在监外服刑的张桂兰。金波他妈由于做饭手艺闻名全村,是这伙妇女的总指导。金波他爸金俊海已经提前退休,大部分时间都住家中,现在正撵着在公路上看热闹……孙玉厚家第一批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是他们的亲戚。王满银全家人都从罐子村赶来,专门参加他们家的这场光荣活动。满银拉着狗蛋的手,兰花拉着猫蛋的手,一家四口人穿戴得象过节一样来到人群里。和他们一块相跟的是秀莲他爸贺耀宗、姐夫常有林——他们倒不是专门为此而来。他们是来看望生病的秀莲却正好碰上了这件喜庆事。
现在,孙玉厚老汉也出了门,他脸上倒看不出特别的激动和愉快。这个活动他非去不行——这是儿子出钱为孙家几代买来的荣耀啊!不用说,老汉今天将是村中最受尊重的老者。
少安他妈去不了,她要留下照看生病的少安他奶。另外,她把小孙女燕子也抱过来了——儿子和儿媳是今天这场大戏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