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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受得了,”他回答,“而且以极大的愉快来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进去吧,不要打搅我。”
我服从了;在我走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呼吸快得像只猫一样。
“是的,”我自己想着:“要有场大病了。我想不出他刚刚作了什么事。”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吃饭,而且从我手里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好像他打算补偿先前的绝食似的。
“我没受凉,也没发烧,耐莉。”他说,指的是我早上说的话,“你给我这些吃的,我得领情。”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开始吃,忽然又转念了。他把刀叉放在桌上,对着窗子热切地望着,然后站起来出去了。我们吃完饭,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恩萧说他得去问问为什么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一定不知怎么让他难受了。
“喂,他来了吗?”当表哥回转来时,凯瑟琳叫道。
“没有,”他回答道,“可是他不是生气。他的确仿佛很少有这样高兴;倒是我对他说话说了两遍使他不耐烦了,然后他叫我到你这儿来;他奇怪我怎么还要找别人作伴。”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他又进来了,这时屋里人都出去了,他并没平静多少:在他黑眉毛下面仍然现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欢乐的表情。还是血色全无,他的牙齿时不时地显示出一种微笑;他浑身发抖,不像是一个人冷得或衰弱得发抖,而是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在颤动——简直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发抖了。
我想,我一定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不然谁该问呢?我就叫道:
“你听说了什么好消息,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望着像非常兴奋似的。”
“从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给我呢?”他说。“我是饿得兴奋,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你为什么不拿去吃呢?”
“现在我不要,”他急忙喃喃地说。“我要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耐莉,就只这一次吧,我求你警告哈里顿和别人都躲开我。我只求没有人来搅我。我愿意自己待在这地方。”
“有什么新的理由要这样隔离呢?”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古怪,希刺克厉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可是——”
“你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来问这话,”他插嘴,大笑一声。“可是,我要答复你的。昨天夜里我是在地狱的门槛上。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了。我亲眼看到了,离开我不到三尺!现在你最好走开吧!如果你管住自己,不窥探的话,你不会看到或听到什么使你害怕的事。”
扫过炉台、擦过桌子之后,我走开了,更加惶惑不安了。
那天下午他没再离开屋子,也没人打搅他的孤独,直到八点钟时,虽然我没有被召唤,我以为该给他送去一支蜡烛和他的晚饭了。
他正靠着开着的窗台边,可并没有向外望;他的脸对着屋里的黑暗。炉火已经烧成灰烬;屋子里充满了阴天晚上的潮湿温和的空气;如此静,不止是吉默吞那边流水淙淙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就连它的涟波潺潺,以及它冲过小石子上或穿过那些它不能淹没的大石头中间的汩汩声也听得见。我一看到那阴暗的炉子便发出一声不满意的惊叫,我开始关窗子,一扇一扇地关,直到我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我问,为的是要唤醒他,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我说话时,烛光闪到他的面容上。啊,洛克乌德先生,我没法说出我一下子看到他时为何大吃一惊!那对深陷的黑眼睛!那种微笑和像死人一般的苍白,在我看来,那不是希刺克厉夫先生,却是一个恶鬼;我吓得拿不住蜡烛,竟歪到墙上,屋里顿时黑了。
“好吧,关上吧,”他用平时的声音回答着,“哪,这纯粹是笨!你为什么把蜡烛横着拿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我处于一种吓呆了的状态,匆匆忙忙跑出去,跟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给他拿支蜡烛,再把炉火生起来。”因为那时我自己再也不敢进去了。
约瑟夫在煤斗里装了些煤,进去了,可是他立刻又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晚餐盘子,说是希刺克厉夫先生要上床睡了,今晚不要吃什么了。我们听见他径直上楼;他没有去他平时睡的卧室,却转到有嵌板床的那间:我在前面提到过,那间卧室的窗子是宽得足够让任何人爬进爬出的,这使我忽然想到他打算再一次夜游,而不想让我们生疑。
“他是一个食尸鬼,还是一个吸血鬼呢?”我冥想着。我读过关于这类可怕的化身鬼怪的书。然后我又回想在他幼年时我曾怎样照顾他,守着他长成青年,几乎我这一辈子都是跟着他的,而现在我被这种恐怖之感所压倒是多荒谬的事啊。
“可是这个小黑东西,被一个好人庇护着,直到这个好人死去,他是从哪儿来的呢?”在我昏昏睡去的时候,迷信在咕哝着。我开始半醒半梦地想象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人,这些想象使我自己很疲劳;而且,重回到我醒时的冥想,我把他充满悲惨遭遇的一生又追溯了一遍,最后,又想到他的去世和下葬,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记得,是为他墓碑上的刻字的事情特别烦恼,还去和看坟的人商议;因为他既没有姓,我们又说不出他的年龄,就只好刻上一个“希刺克厉夫”。这梦应验了;我们就这样作的。如果你去墓园,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读到只有那个字,以及他的死期。
黎明使我恢复了常态。我才能瞅得见就起来了,到花园里去,想弄明白他窗下有没有足迹。没有。“他在家里,”我想,“今天他一定完全好了。”
我给全家预备早餐,这是我通常的惯例,可是告诉哈里顿和凯瑟琳不要等主人下来就先吃他们的早餐,因为他睡得迟。他们愿意在户外树下吃,我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张小桌子。
我再进来时,发现希刺克厉夫先生已在楼下了。他和约瑟夫正在谈着关于田地里的事情,他对于所讨论的事都给了清楚精确的指示,但是他说话很急促,总是不停地掉过头去,而且仍然有着同样兴奋的表情,甚至更比原来厉害些。当约瑟夫离开这间屋子时,他便坐在他平时坐的地方,我便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他把杯子拿近些,然后把胳臂靠在桌子上,向对面墙上望着。据我猜想,是看一块固定的部分,用那闪烁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带着这么强烈的兴趣,以至于他有半分钟都没喘气。
“好啦,”我叫,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吃点、喝点吧。
等了快一个钟头了。”
他没理会到我,可是他在微笑着。我宁可看他咬牙也不愿看这样的笑。
“希刺克厉夫先生!主人!”我叫,“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这么瞪着眼,好像是你看见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这么大声叫。”他回答。“看看四周,告诉我,是不是只有我们俩在这儿?”
“当然,”这是我的回答,“当然只有我们俩。”
可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服从了他,好像是我也没有弄明白似的。他用手一推,在面前这些早餐什物之间清出一块空地方,更自在地向前倾着身子凝视着。
现在,我看出来他不是在望着墙;因为当我细看他时,真像是他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不论那是什么吧,显然它给予了极端强烈的欢乐与痛苦;至少他脸上那悲痛的,而又狂喜的表情使人有这样的想法。那幻想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不倦地追寻着,甚至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舍得移去。我提醒他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可也没用,即使他听了我的劝告而动弹一下去摸摸什么,即使他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在还没有摸到的时候就握紧了,而且就摆在桌上,忘记了它的目的。
我坐着,像一个有耐心的典范,想把他那全神贯注的注意力从它那一心一意的冥想中牵引出来;到后来他变烦躁了,站起来,问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一个人吃饭?又说下一次我用不着侍候:我可以把东西放下就走。说了这些话,他就离开屋子,慢慢地顺着花园小径走去,出了大门不见了。
时间在焦虑不安中悄悄过去:又是一个晚上来到了。我直到很迟才去睡,可是当我睡下时,我又睡不着。他过了半夜才回来,却没有上床睡觉,而把自己关在楼下屋子里。我谛听着,翻来覆去,终于穿上衣服下了楼。躺在那儿是太烦神了,有一百种没根据的忧虑困扰着我的头脑。
我可以听到希刺克厉夫先生的脚步不安定地在地板上踱着,他常常深深地出一声气,像是呻吟似的,打破了寂静。他也喃喃地吐着几个字;我听得出的只有凯瑟琳的名字,加上几声亲昵的或痛苦的呼喊。他说话时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声音低而真挚,是从他的心灵深处绞出来的。我没有勇气径直走进屋里,可是我又很想把他从他的梦幻中岔开,因此就去摆弄厨房里的火,搅动它,开始铲炭渣。这把他引出来了,比我所期望的还来得快些。他立刻开了门,说:
“耐莉,到这儿来——已经是早上了吗?把你的蜡烛带进来。”
“打四点了,”我回答。“你需要带支蜡烛上楼去,你可以在这火上点着一支。”
“不,我不愿意上楼去,”他说。“进来,给我生起炉火,就收拾这间屋子吧。”
“我可得先把这堆煤煽红,才能去取煤。”我回答,搬了一把椅子和一个风箱。
同时,他来回走着,那样子像是快要精神错乱了;他的接连不断的重重的叹气,一声连着一声,十分急促,仿佛没有正常呼吸的余地了。
“等天亮时我要请格林来,”他说,“在我还能想这些事情,能平静地安排的时候,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法律的事。我还没有写下我的遗嘱;怎样处理我的产业我也不能决定。我愿我能把它从地面上毁灭掉。”
“我可不愿谈这些,希刺克厉夫先生,”我插嘴说,“先把你的遗嘱摆一摆;你还要省下时间来追悔你所作的许多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