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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摩托车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开车陪父亲去赴一位老乡亲的邀宴,红灯时停在十字路口,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辆摩托车让我看。
年轻的男孩背朝着我们骑在车上,也在等红绿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轻爽的牛仔装,两腿跨坐着,两只手臂环绕着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宽又厚,长发的女孩就整个人贴靠在那宽宽厚厚的背上,脸微微向我们侧过来,细柔的眉目配上细柔的姿态,那表情仿佛准备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顾,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男子的宽广胸怀是她唯一的依恋,唯一的归宿。
我很诚实地回答了父亲:
〃我想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8
朋友在几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在扉页上他给我写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特质就在于不会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欢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诚挚的心思。人到中年,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候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别人的思想里发现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恨不得能马上跑到那个人的面前去拥抱他。
喜欢去逛书店,喜欢去翻一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书,读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热情,我真为他们觉得欢喜和骄傲。
9
有时候遇见年老的丈夫载着白发的妻子,骑着一辆轻型的摩托在缓缓驶过街头,我总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10
在新竹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女老师,她忽然问起我的年龄来,我告诉了她以后,抛连声说:
〃好年龄啊!好年龄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她是要我好好地来过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风很大,我一个人走在风里,想到我还有我那些同龄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处在一种最好的时同里,正是可以犯错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戏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龄啊!
11
有一次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带他的老伴儿横过南京东路。
他们应该等红绿灯走斑马线的,但是老先生一开始就错了,到最后在马路当中陷身在两旁飞驰而过的车阵里。老先生脸都急红了,却还一直用左手来拍他右手牵着的妻子的臂膀,意思是安慰地,叫她不要怕。
那位老太太果然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等着她那手足无措的丈夫带她过马路。
看着他们两人踉跄走过,在夕阳西下车如流水的南京东路上,忽然发现时光可以使人狼狈如此,心里微微害怕起来。
12
阿伊达有一头很漂亮的金色长发,那年夏天,她刚刚二十岁,和我住在布鲁塞尔市中心同一个宿舍里。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夏天也特别热,阿伊达把一头柔顺的金发扎在颈后,在打结的地方插上了很多朵粉粉蓝蓝的鲜花,穿着宽松的白色衣裙,走在街上吸引了所有来往行人的目光。
二十岁的她在夏天的阳光里是一张令人不舍得挪开视线的图画。
她自己知道,我们这几个走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也都知道。
那样令人艳羡的青春啊!
她自己很知道,所以发上的花朵每天更换,越插越热闹。有一天晚上,整个宿舍的女孩子在晚餐的桌前都笑了起来,因为阿伊达盛装前来,不单在发上插满了鲜花,并且在手上脚踝上也戴着花环,好象是玻提且画中的人物,我们笑着问她敢不敢就这样走到街上去?她说她就是要这样上街,并且希望能有朋友陪她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们七八个女孩子果然起哄陪着她走出了宿舍,开始的时侯大家又笑又闹的真是让所有的行人都对我们测目,后来走着走着街道就变得灯火稀落了,我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仿佛感觉到盛筵已散,知道人的一生没有几次可以任性的狂欢。
那个夏天的夜晚,空气里一在飘浮着玫瑰的甜香,我却总是记得那些逐渐稀落的灯火。
13
在旅馆的窗前俯视整个城市的道路,我想,在每一个街落都会有着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吧?
我要一个能陪我度过一生的伴侣在这样的窗前拥着我。
14
一个灰发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张配好了框子的彩色照片和我错身而过。
相片里是一个严肃而又温柔的盛装妇人,正微微地笑着。
我回头看他,那孤独的身影刚要转过街角。
相片要挂在屋里的哪一面墙上呢?
画 展
师恩
因为想请老师为我六月的画展说几句好话,朋友们和我一起到新竹去拜访李老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知道老师身体不太好,访问完了之后就赶快站起来告辞,老师却直说谈得不够尽兴,要我们再坐一坐。看师母微笑默许的样子,我们就真的再坐了下来。
老师说:
〃教过的学生我差不多都能记得,有几个,我还记得第一次认识他们时的情景。象龙思良就是一个,我第一次看他画水彩,就觉得很惊奇,技巧怎么那样好,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才知道他是侨主。真不简单啊!那么年轻就画得那样好!
还有吴炫三,我记得是带他们班上到台北大桥旁边写生,那么多杂乱的房子,在他的画面上却处理得无懈可击,我当时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名字以后我就没再忘记过。〃
老师的房子光线不太好,墙上挂的画又多,整个客厅显得比较阴暗,老师满头的白发因此而显得特别的白。
朋友在旁边好奇地发问:
〃那么李老师还记不记得第一次问席慕蓉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记得。〃老师很快地回答她,我心里怔,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啊。
〃当然记得,那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一条小水沟的旁边,她蹲在那里画一张大面,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跟我说她叫席慕蓉。我当时觉得和她画的笔触相比,她长得好小,好小好小的一个小女儿啊。〃
老师在形容我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也许是要用〃女生〃或者〃女孩〃,但是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小女儿〃这三个字,然后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这是我从来也没听老师说起过的事,我自己也从来不记得,真有过那样的一场相遇吗?
李老师当然是在上我们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我们认识并且喜欢着的了。可是,在师大图书馆后面还是旁边,好象是有过那样一条两旁植着柳树的水沟,好象是有过那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好象是有过一位高大威武的老师远远走来,轻轻俯身问一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有过那样的一件事啊!然而女孩成长以后却完全忘记了,一直要到这么多年之后,要到今天,要到此刻,才在白发的老师面前重新恍惚地想起。
旁边的朋友们笑着问我还记不记得,老师也在问我那一年到底有多少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回去,然后又站起来想要回答老师的问题,却怎样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已经成串地往下滚落。
等到终于要向老师告辞的时候,老师特别嘱咐我:
〃你到台北,如果遇见龙思良、吴炫三还有你同班的那些同学的话,叫他们有空来看看我,好吗?〃
我说我会的,然后就向老师说再见。站在古老家屋的门边,老师也依依不舍地向我们挥手,同时,他又微笑地加了一句:
〃其实,不只是他们,每一个我教过的孩子我都会想念的啊!〃
老师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似乎带着一点微微的叹息,但是因为我们已经走远了,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确定。
乡下的孩子
因为这一次展览的画,有些颜色特别深暗,我以前用惯了的外框没办法相配,朋友就给我介绍了一位专做画框的佘先生,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和他联络。
看电话知道是竹东一带,打了过去之后听说是在峨眉的山上。我想乘着到新竹去上课的机会,也许先开车到峨眉,直接到他们的工厂去参观,就要佘先生把地址给我,想不到他在电话的那一端连声说:
〃不行,不行,你一定找不到的。我们这里是乡下地方,很不容易找,还是我来接你的好。〃
我心里想这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但是,总还是陌生入,不好向他逞能。于是,用了折衷的办法,我把车开到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小镇上,然后再请他来带路,这样两方面都还算公平。
开到小镇的时候,大概快十一点了,幼稚园的小学生放学了,干净的公路上没有几辆车,幼儿们仍然煞有介事地排着路队,脸圆圆的老师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微笑地和来接孩子的家长打招呼。正午的乡村镇市好象依旧保持着早上的那种新鲜与清香,让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我站在公路局车站的正面等着佘先生,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只是我没想到骑着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的年轻人就是他,我心里暗暗为他的年轻与俊秀感到惊讶。
想不到,令我惊讶的事还在后面。金先生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我一路很着他在前驶去,我想,所谓的乡下,大概是多走几条狭窄的山路多拐几个弯就会到了的吧。
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样,我跟在他的车后,从弯曲的街道脱离之后,是开始走上了山路,然而,在整整十几分钟的车程里,我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又一座高山的山脊上向前迂回滑行。
这是一条铺设得非常平稳的产业道路,大部分的地方都只能容一辆车单向行驶,只在每隔一段路的距离里设法开出一块可以错车的宽度来。顺着山势,一会儿狭窄多弯,两旁树木几乎要挤到车前来,整个林子里绿意极深极沉。一会儿又豁然开朗,树林全不见了,车子两旁只剩下茫草,茫草之外就是往下倾科的两片山壁。白云在山腰附近飘浮,而我们这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汽车就在山脊顶端的细长柏油路上前后追逐着。佘先生的车速似于比刚上路的时候要快多了,我虽然有点害怕,可是好胜的心也让我不甘落后,紧紧地盯在一个一定的距离上,因此,在他的车子终于停住,并且回头来向我示意已经快要到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声笑了起来,刚见面时的那种客套与陌生的感觉都消失了。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