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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后的第二天,欧叶妮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依恋这所房屋,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 经历了多少痛苦,她的母亲又刚在这里去世。看到客厅里的窗户以及窗下那张垫高的坐椅, 她总不能不落泪。发觉老父对自己那么温柔体贴,她以为过去错看了老父的心。他来扶她下 楼吃饭;他一连几个小时望着她,目光几乎是慈祥的;总之,他像望着一堆金子那样地望着 她。老箍桶匠跟以前大不一样,在女儿的面前哆嗦得很厉害,看到他这种老态,娜农和克吕 旭等人都认为这是年龄所致,甚至担心他的机能也有些衰退。但是,全家服丧的那一天,吃 过晚饭之后,唯一知道老头儿秘密的克吕旭公证人也在座,格朗台的行为也就得到了解释。 “亲爱的孩子,”当饭桌收拾好、门窗关严之后,他对欧叶妮说,“你现在继承你母亲 的财产了,咱们有点小事得商量着处理处理。是不是,克吕旭?” “是的。” “非今天办不可吗,父亲?” “是呀,乖宝贝。我目前没着没落的事,是经不起拖延的呀。我相信你不想让我难过 吧。” “哦,父亲。” “哎,那好,就今晚都解决了吧。” “您要我干什么?” “这,乖孩子,这可与我无关。您跟她说吧,克吕旭。”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分家,也不愿意变卖产业,更不愿意因为有了现款而付大笔所得 税。为此,就需要免除为今天您跟令尊所共有的末分的全部财产清点造册的手续……” “克吕旭,您非这样对孩子说不可吗?” “让我说下去,格朗台。” “好,好,朋友。您也好,我女儿也好,都不想刮我的皮的,是不是,乖女儿?” “可是,克吕旭先生,我该做什么?”欧叶妮不耐烦了,问道。 “哎,这样,”公证人说,“得在这张文书上签名,声明放弃您对令堂的继承权,把您 跟令尊共有的全部财产的使用得益权,交给令尊,而他将保证您享有虚有权……” “我完全听不懂您说的话,”欧叶妮回答说,“把文书拿来,告诉我在哪里签名。” 格朗台老爹看看文书,又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又看看文书,感到强烈的激动,擦了擦 脑门上冒出来的汗。 “乖宝贝,”他说,“这张文书送去备案要花好多钱。要是你愿意无条件地放弃对你可 怜的母亲的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托付给我,那你就不必签字,这样我觉得更好。我每月 就给你一大笔钱,一百法郎。这样,你爱给谁做多少次弥撒都付得起了……嗯!一百法郎一 个月,利弗尔足算,怎么样?” “我随您的意思,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我有责任提醒您,这样您就一无所有了……” “嗨!上帝啊,”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别说了,克吕旭。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格朗台握住女儿的手,一面拍着一面喊 道。“欧叶妮,你决不会反悔的,是不是,你是个说一是一的姑娘,嗯?” “哦!父亲……” 他热烈地吻她,把她搂得紧紧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好了,孩子,你给了你爹一条命;不过,你这是把我给你的还给我罢了:咱们两清。 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笔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好姑娘,孝顺爸爸的好女 儿。你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从明天起,克吕旭,”他望着吓呆了的公证人说:“您多 费心让法院书记员准备一份放弃承继权的文书。” 第二天中午,欧叶妮签署了自动弃权的声明。然而,尽管老箍桶匠信誓旦旦,可是直到 年终,不要说每月一百法郎,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给过。所以,当欧叶妮说笑时提到这件 事,他能不脸红吗?他连忙上楼,到密室里捧回大约三分之一从侄儿手里拿来的首饰。 “给你,小东西,”他语带讽刺地说,“要不要把这些算是给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亲!你当真把这些都给我?” “我明年再给你这么多,”他把首饰倒进她的围裙。“这样,不用多久,他的首饰就全 到你的手里了,”他搓着手,为自己有办法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便宜而洋洋自得。 然而,老头儿虽然身板还硬朗,也感到需要让女儿学点持家的诀窍了。接连两年,他让 欧叶妮当着他的面吩咐家常菜单,结收债款。他慢慢地、逐步地告诉她葡萄园和农庄的名字 和经营内容。到第三年,他已经让女儿习惯他的全部理财方法,他让这些方法深入到女儿的 内心,成为她的习惯,他总算可以不必担心地把伙食库的钥匙交到她的手里,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过去了,在欧叶妮和她父亲单调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值得一提。总是那些同样的 事情,总是像老座钟那样一丝不苟地及时完成。格朗台小姐内心的愁闷对谁都不成其为秘 密;但如果说人人都感觉到这愁闷的原因的话,她本人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以证实索缪城 上上下下有关这位富家独女心境的猜测不是捕风捉影。跟她作伴的,只有克吕旭叔侄三人, 以及他们无意中带来的亲朋好友。他们教会她玩惠斯特牌①,而且天天晚上玩一局。一八二 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了衰老的份量,不得不向她面授有关田产的机宜,并对她说,遇 到难题,可以找克吕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领教过的。后来,到那一年的年 底,老头儿终于在八十二岁高龄,患了瘫痪,而且病情很快恶化。贝日兰大夫下了不治的诊 断。欧叶妮想到自己不久将孤单地活在世上,跟父亲也就更亲近了,她把这亲情的最后一环 抓得更紧。在她的思想中,跟所有动了情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整个世界,而夏尔不在身 边。她就倾心照料和服侍老父。老父的机能开始衰退,只有吝啬依然凭本能支撑着。所以他 的死同他的生并不形成对比。一清早,他就让人用轮椅把他推到卧室的壁炉和密室的房门之 间,密室里当然堆满金银。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着,但他不放心地一会儿望望包了铁皮的 门,一会儿又望望前来探视他的人。有一点响动,他就要问出了什么事;让公证人吃惊的 是,他居然听得见狗在院子里打哈欠。表面上他浑浑噩噩,可是一到该收租的日子,他总能 按时清醒过来,跟管葡萄园的人算账,或者出具收据。他拨动轮椅,一直把轮椅转到面对密 室铁门的地方。他让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手把钱袋秘密地堆好,把门关严。等女儿把珍 贵的钥匙交还给他之后,他立即不声不响地回到平常耽的老地方。那把钥匙他总是放在坎肩 的口袋里,还不时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吕旭公证人感到,倘若夏尔·格朗台回不来, 那么这财主的女继承人就非嫁给他的当庭长的侄子不可,所以他对老头儿加倍体贴殷勤:他 天天来听候格朗台的差遣,衔命去弗洛瓦丰,去各地的田庄、草场、葡萄园办事,出售收 成,再把一切收入转换成金子、银子,由老头儿把这些金银秘密地装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 间密室。临终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几天老头儿结实的身架同毁灭着实作了一番较量。他要坐 到壁炉边正对着密室房门的那个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过来,紧紧地裹住自己,让对娜 农说:“抓紧,抓紧了,别让人偷走我的东西。”他的全部生命都退居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去 了,等他一有力气睁开眼睛,便把眼珠转向密室房门.那里面藏着他的金银财宝。他问女儿 说:“它们还在吗?还在吗?” 那声调透出一种惊恐万状的焦虑。
①英国流行的一种纸牌。
“在,父亲。”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来,放在我面前。”
欧叶妮在桌上放开几枚金路易,老头儿就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这东西暖我的心窝,”他喃喃说道,偶而脸上还露出一种无比舒坦的表情。
当本堂神父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他那双显然已经死去几个小时的眼睛,一见银制的十字架、烛台和圣水壶,忽然复活,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些圣器,鼻子上的那颗肉瘤也最后地动了一动。当教士把镀金的受难十字架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时,他做了一个吓人的动作,想把它抓过来,而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他的生命;他叫欧叶妮,尽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却看不见。欧叶妮的眼泪淋湿了他已经冷却的手。
“父亲,您要祝福我吗?”她问。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他用这最后一句遗言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从此,欧叶妮·格朗台在这世上、在这所房屋里就孤身一人了。只有娜农,她只要使一个眼色,娜农一定能心领神会;只有娜农,才是为疼她而疼她,她内心的苦楚也只能向娜农倾诉。对于欧叶妮来说,大高个娜农是天赐的保护神,所以她不再是老妈子,而是一位谦卑的朋友。父亲死后,欧叶妮从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得知,她在索缪地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