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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台太太正坐在窗边那张四脚垫高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
“你们先吃吧,”娜农从楼梯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下楼来,说道,“那孩子睡得像个小娃娃,正香着呢。他闭着眼睛的那模样多可爱!刚才我进去叫他。嗨!就像没有人似的,一声不应。”
“让他睡吧,”格朗台说,“今天他什么时候醒都赶得上听到坏消息。”
“怎么啦?”欧叶妮在咖啡里放了两块糖。天晓得一块重几公分,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儿把大块切成的小块。格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壳。”
“我叔叔?……”欧叶妮问。
“可怜的年轻人!”格朗台太太失声叫道。
“是可怜,”格朗台说,“如今他分文没有了。”
“唉!可他现在睡得那么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农说,那语调分外柔和。
欧叶妮吃不下早饭。她的心给揪得紧紧的,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所爱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肤之痛,同情的激流泻遍她全身心。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像饿虎一样瞪她一眼,说道。他瞪眼看黄金时的目光想必也是这样的。
“可是,老爷,”女佣人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那么香,还不知道横祸临头。谁见了能不同情啊?”
“我没有跟你说,娜农!别多嘴多舌。”
欧叶妮这时才知道,动了情的女人应该隐瞒自己的心迹,她不吭声了。
“等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给他漏半点口风。这是我的希望,格朗台太太,”老头儿接着说道,“我现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着大路那边的水沟挖齐。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我跟侄儿谈谈与他有关的事情。至于你,格朗台小姐,要是你为这公子哥儿哭鼻子抹泪,就到此为止吧。他很快就要动身去印度。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父亲从帽子边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样镇静地戴上,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捋妥贴之后,出门去了。
“啊!妈妈,我透不过气来,”欧叶妮等房里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时,失声叫道。“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格朗台太太见女儿面色发白,赶紧打开窗户,让她大口吸气。“我好一些了,”欧叶妮过了一会儿说。
平时外表那样冷静和稳重的女儿竟激动到这种地步,格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她凭慈母对娇儿心心相通的直觉,看着欧叶妮,同时猜透了一切。确实,她们母女之间关系密切的程度,超过了那一对遐迩闻名的匈牙利孪生姐妹;匈牙利孪生姐妹由于造物主一时的错误身体连在一起,欧叶妮和她母亲坐在窗前做女红,到教堂望弥撒,总形影相随,连晚上睡觉都呼吸一样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格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听母亲这声低吟,女儿抬头望母亲,揣摩她没有明说的意思,然后,她问:“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难道不该留下吗?他不是咱们的亲骨肉吗?”
“是的,孩子,按理说他应该留下;可是你父亲自有道理,咱们应该尊重他的主张。”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坐着,母亲坐在垫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小靠椅里;接着,两人重新拿起活计。欧叶妮对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亲的手,说道:“你多善良啊,好妈妈!”这话使母亲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气横秋的脸上绽出了光彩。欧叶妮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好吗?”
格朗台太太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声问道:“你已经爱上他了,是吗?这可不好。”
“不好?”欧叶妮反问,“为什么?你喜欢他,娜农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该喜欢他?来,妈妈,摆好桌子,等他来吃早饭。”她放下活计,母亲也跟着放下活计,嘴里却说:“你疯了!”但是她乐于证明女儿疯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疯。欧叶妮叫娜农。
“你还要什么,小姐?”
“娜农,鲜奶油到中午总能搅和出来吧?”
“啊!中午吗?可以了,”老妈子答道。
“哎!那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德·格拉珊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浓的。给他多放些。”
“哪来那么多咖啡啊?”
“上街买去。”
“要是碰到老爷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过,我买白蜡烛的时候,费萨尔老板就问了,是不是要招待远道来朝拜耶稣的三王。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城里马上就会传遍的。”
“要是你的父亲看出破绽,”格朗台太太说,“说不定会动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们就跪着挨打。”
格朗台太太没有答话,只抬眼望望苍天。娜农戴上头巾上街去了。欧叶妮铺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顶楼上摘几串她先前出于好玩有意吊在绳子上的葡萄;在过道里她蹑手蹑脚,生怕惊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卧室门口偷听一下他均匀的呼吸。“他睡得那么甜,哪知祸已临头,”她心里想道。她又从藤上挑绿得鲜灵的叶子,摘了几片,像摆筵席的老手那样把葡萄装扮得格外诱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厨房把他父亲点过数的梨搜刮一空,把它们堆成金字塔,下面铺垫绿叶。她来来去去,连蹦带跳。她恨不能把父亲家里的东西全都掏尽;可惜什么东西父亲都上了锁。娜农拿了两只新鲜鸡蛋回来,看到鸡蛋,欧叶妮想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新鲜鸡蛋,我问他要,他为了讨好我就给了,那孩子真机灵。”
费了两小时的心血,欧叶妮放下活计二十来次,看看咖啡煮开了没有,听听堂弟起床的动静,她总算张罗出一顿很简单又不费钱的午餐,只是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规矩受到了极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人吃一点面包、水果或黄油,喝一杯葡萄酒。看看壁炉前摆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两盘,蛋盅一个,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面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块,欧叶妮想到万一父亲赶巧这时进门,会怎样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来,所以她不时地望望座钟,暗自计算堂弟在父亲回来之前能不能吃罢这一餐。
“放心吧,欧叶妮,要是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担当,”格朗台太太说。
欧叶妮不禁流下眼泪。
“啊!好妈妈,”她失声叫道,“我对你没有尽孝道呀!”
夏尔哼着歌曲,在房里转着圈儿地绕个没完,终于下楼了。幸亏那时才十一点钟。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样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苏格兰旅游未归的贵妇人的爵府里作客似的。他进客厅时那笑容可掬的潇洒的神情,同他焕发的青春何等般配,让欧叶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宫堡梦虽已破灭,他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吗,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爷,您呢?”格朗台太太说。
“我睡得好极了。”
“您饿了吧,堂弟,”欧叶妮说,“坐下吃饭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我中午才起床。不过,我一路上吃饭睡觉都太差了,只好随遇而安。再说……”他掏出名表匠布雷盖制造的精致绝伦的扁平怀表看了看。“嗨!
现在才十一点钟,我起早了。”
“早?……”格朗台太太问。
“是啊,我本来想整理一下东西。好吧,先吃点也好,家养的鸡鸭或者野味竹鸡,随便吃点。”
“圣母啊!”娜农听到这话叫了起来。
“竹鸡,”欧叶妮心中盘算着,她甘愿掏尽自己的私房钱为他买只竹鸡。
“过来坐吧,”伯母对他说。
时髦的少爷像靠在长榻上摆姿势的俏女子,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欧叶妮和她母亲也端了两把椅子,坐到壁炉跟前离他不远的地方。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尔问道。他觉得客厅比昨天烛光下的模样更难看了。
“是的,”欧叶妮望着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娜农干活,都住在诺瓦叶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走走吗?”
“有时候星期天做完晚祷,又赶上是晴天。”格朗台太太说。“我们就到桥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节,就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子吗?”
“去看戏?”格朗台太太惊呼道,“看戏子演戏?我的侄少爷哎,您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您哪,我的好少爷,”娜农端来鸡蛋,说,“请您尝尝带壳的小鸡。”
“哦!鲜鸡蛋。”跟习惯干奢华的人那样,夏尔早已把竹鸡抛到脑后。“这可是鲜美的东西,有黄油吗?啊,宝贝儿?”
“啊!黄油?给您黄油,我就做不成薄饼了。”老妈子说。
“拿黄油去,娜农!”欧叶妮叫起来。
姑娘细细端详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节剧,有说不出的痛快。确实,他从小得到有风度的母亲的调教,后来又经过时髦女子的精心磨练,那一举一动的娇媚、文雅和细腻,简直跟小情妇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温馨具有一种磁力般的影响。所以,当夏尔发觉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他就无法从感情的影响中抽身,只感到她们关切的情意朝他滚滚涌来,简直把他淹没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欧叶妮,那目光因充满善意和温柔而显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发现欧叶妮纯情的脸上五官和谐而优雅,举止清纯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闪烁出青春洋溢的爱意,却无丝毫肉欲追求的痕迹。
“说实话,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担保,伯母的话准没错,您会让男人个个动心,女人个个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条不成。”
这句恭维话抓住了欧叶妮的心,虽然她一点没有听懂,她却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没见过世面的内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顶讨厌挖苦人了,这让人寒心,还伤害感情……”说着,他讨人喜欢地咽下一块涂上黄油的面包。“不,我多半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