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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写作是一个纯粹的大脑活动,以理性、技巧和勤奋就得
以生长。事实上它是并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给予的指令。我用3年时间设
置疑问,最终明白写作是一种任务。它需要我。我则经由它的道路在
世间找到一席之地。它成为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
我想,如果没有写作,我在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地。
除去写作,我的生活空无一物。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来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镇。丈夫是当地人,
两个混血孩子的母亲。她自称是我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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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厨房餐桌上写这封电邮,灶上炖煮为晚餐准备的食物。孩子
玩累休憩。暂时得以离开琐碎家务,留出小段时间写邮件给你。窗外
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蓝天,远处山脉露出峰顶,河流贯穿田野。古老
橡树如同绿伞撑开在原野边际。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岁,去国外读书,在机场书店邂逅你的作品。当时你出版第一
本书,6个单纯而荒诞的故事,书名是《六段》。这本小书,13年之
后也许你再不愿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虚饰,坦呈心扉,如同一场爱
恋。我在12个小时的航程中,于阅读灯下读完。我爱上你,但明白你
根本无须得知。即使有无关的人爱你,你也会寂寞至死。
13年后,我写信给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投递书信的
人。手指落在键盘上,细微声音,不知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
交汇的声响,在童年住过的岛上极为日常。那里雨水频繁,日日夜
夜,从窗口望出去,是一面无限空旷的海水及其远处。成人之后,我
只愿意住在人群混杂声响丰富的地方,脏以及公众使我觉得安全。
我是母亲领养的孤儿,5岁起与她生活。幼小时的我,只想知道,
如她这般默默行进百无禁忌的人结局又将如何。她是花园院墙盛开
的粗壮海棠,我是云团般花朵倒映在地面沙土上的阴凉。她比我大22
岁,但这不代表我无法观测她与我自身的命运。
24岁时,我选择跟同年龄年轻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结婚,跟一
个男子去南半球,生下孩子。对我来说,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
年轻时就迫不及待做完,仿佛它要推进我的生命使之短促。时间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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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迅疾,稍纵即逝。有时它显得很长,令人心生厌倦。我依旧会
偶尔困惑于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你在记录,书写,一览无余。每个人不过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
缘,寂寞至此,有时空气似也发出丝丝嘶鸣,真是致命。今日,我打
算对你起头,无论你意向如何,我将继续之后的内容。关于我和我的
母亲的故事。我的名字叫沈信得。
她在邮件中附寄一张照片予我。曝光过度,边缘有重色阴影。貌
似在热带区域,灰蓝色木百叶窗殖民地风格建筑。女童双手放在玻璃
窗上向外张望,直直黑发,刘海齐眉,穿白色蓬蓬纱裙子。发丝肩头
闪烁光斑。低矮硬木衣柜卵形镜子映出正在拍照的女子,穿一条鸽灰
蓝布拉吉,头发编成绞辫盘成发髻,光脚,手里执一台哈苏手动定焦
相机。
镜子旁边是法式拿破仑时期造型的橡木椅子,缠枝花卉图案绸缎
垫子显出旧损。椅背上垂搭软绸披肩。地毯上有一对粉白色丝质芭蕾
式圆头鞋。窗台上落满火树烈焰般密密簇簇红色花瓣。
照片白框右下处,一行钢笔手写小字:
老挝,琅勃拉邦,Naya。
信得5岁。
日期显示这张照片拍摄于24年前的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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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照片中的大人和孩子看起来着实诡异,仿佛和时代脱节,也和
人世无关。我对别人的故事已不感兴趣。当你随着阅历和知识积累,
了解人性结构,就会逐渐明白,所有故事大同小异,不过时地和因缘
的细节略有出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无需强烈的好奇心。在各
人身上碾压过的规则和秩序,最终均来自同一种力量。
只觉得这张照片显示出的异国情调优美寥远。这对母女的形貌
神情,也不是街头任意出现的普通人。她们仿佛不是中国人,也不是
别国人。没有国界的区分。是两个自然人,只被内在的心灵的河流推
动,并随之漂泊。
我为这封电子邮件另辟出一个文件夹,专门存放。在被人世遗忘
的古都,在被人世遗忘的处境,没有人记挂、问候、抚触、相爱。有
来自遥远他方的讯息,穿越海洋和国界,抵达电子信箱,这便是暂且
可流连沉浸的小处花园。如果有喷泉,有树阴,有花丛,有鸟鸣,我
乐意在此小憩。听一段大同小异的故事。来自大洋彼岸地球另一端的
陌生女子的回忆。
也许她的回忆,只是一个与人世选择彼此遗忘的人,需求另一个
相同的人的收留。
同时,继续在这座独自存在的城市里,整日写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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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书中的女主人公,周庆长,在逐日增加字数的Word白色底
板中凸现而出。
她是活在现世的女子。出场时27岁。暂且把背景地放在上海。上
海是东南沿海所能见证的最为典型的中国城市。如同一座封闭而隔阂
的岛屿,持有无国界般被西方冲击丰富动荡的过往,野心勃勃对金钱
和物质狂热追赶而意兴阑珊的现在,以及虚空底色之上茫茫海洋般的
未来。它是一座保守的稳固的华美的势利的城市,也是一座骄傲的受
伤的无情的柔韧的城市。负载断裂历史,被斗志昂扬茫然失措的人群
改造。
周庆长27岁时,生活在上海。她当下的使命是爱与被爱。这是一
次重要的但并不代表唯一和终结的旅途。是她作为平常人的生命中,
几个有限的注定的任务当中的一个。它已降临。
在3年停顿之后,重新动笔,我并未选择貌似壮阔或起伏的主题。
也许我认定一个平常人的内心,其内里是一个波澜起伏无限大的世
界。周庆长的感情和心灵,在某种想象和暗示中,已对我打开很久。
如同宇宙的暗物质,无法辨证凸显,但它的确已用尽所能持有的全部
的时空感的沉默和存在,等待我进入。
并与之核对,确认,拼凑,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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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看到她郁郁寡欢的眼神,肩头骨骼的单薄形状,锁骨凸
起如同双翼,长发发丝有岩凤尾蕨的清淡气味。她摇摆不定,渐行渐
远,身体和灵魂动荡水波、火焰、煤炭、金属和种子的声响。我看到
她14岁时无意进入只能探索独行的一条隧道,在道路尽头眺望光源、
花影、飞鸟的踪迹。她在情爱与意志中执拗穿行的寥落身形。
我看到手指间流泻而出的文字,携带着幽暗和不确定,在产生
瞬间即刻堕入水中,发出扑扑碎裂微小声响。如同一种死亡。一种新
生。
我看到自己在这个世间的无所作为。
我清楚意识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一个异国他乡的陌生女子及
她的记忆,一个想象虚拟之中的年轻女子,彼此之间命运的脉络和属
性各自分裂却密不可分。如同晚春绽放的花楸伞房状花序密集白花中
的一朵。我们在时空隔离层面各自存活,意义不过是为了呈现这个世
间形式卑微而涵义独具的生命秩序的组合。
在此刻。我们已各自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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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庆长。白鸟
当她感觉自己逐渐老去,如果试图分辨与以往最为本质的区别,
无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发生变化。仿佛突然之间眼睛被擦亮。有人这
样比喻年龄跨越过30岁的心得。以此看见幻象以及妄想的无处不在,
看见事物在一种慢慢毁坏过程之中。毁坏到一定程度,虚空破碎,单
纯完整的初始再次呈现。这是一次漫长的周而复始的循回,其长度和
密度超越人所能计算。这是属于时间的奥秘。
眼睛被擦亮,人认清自我局限。一种无力感枝节盘错扎下根基。
此刻你是摩天大楼之间搭上钢索的穿行者,手里平衡杆是单纯意志。
世界的组成原是孩童积木造型,岌岌可危,分崩离析。身下黑暗高
耸,耳边风声呼啸。云端抑或传来一声鸟啼,全是神秘不可测数机
关,你以为可以掌控局面,肢体和神经足够强壮。握紧唯一工具,遵
循内心指示,做出判断,迈出脚步。钢索在足下振颤不已。如同命运
沉默的警示。
你自认在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却有可能发现最终陷入一场戏谑。
028
周庆长很早时,就意识到这样一种个人处境与命运秩序互相接
应的荒诞感。这使她选择和行进事物的意识归于严肃,并最终在人群
中成为一个面目神情总有倔强之意的女子。她认定道路持有方向。或
者,如同她的女性朋友Fiona所言,周庆长不合时宜。但也许偏狭却
异常坚定,她的确拥有自己认定的根本。并且不交换,不放弃,不怀
疑,不推翻。
媒体圈子同行,每周一次AA制饭局。固定在周五晚,广式茶餐
厅。如果没有工作任务,大家按时相聚,联络感情互通有无。制作内
容要随着外界风吹草动,做出迅速反应,这是通行法则。口头相传
有时最直接有效。庆长和Fiona都是其中成员。庆长所在二线小城云
和,离Fiona家乡,云和管辖下的县城花墙,不过80多公里,可算是
同乡。
她们是生命力旺盛的人,在上海游荡数年,早已抹去痕迹,看
不清来路。区别是Fiona是作为全省第一名的优等生,考上复旦中文
系,毕业之后不想再回去。而庆长,本地一所破落学校毕业之后,转
换过数种职业,凭藉特殊途径,婚姻,来到上海谋生。走的是不同道
路。
Fiona在一份销量庞大的时尚周报工作。采访对象多为成功人
士:电影明星,艺术家,商界精英,知识界权威,政府官员……出
入名流圈子、各种私人会所俱乐部、奢侈品专卖店、高级酒店、画
廊、派对和盛会。兜转一圈之后,脱胎换骨。截然不再是在县城度
过人生最初17年的憨实少女,成为大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