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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一定,没手艺的人更能挣钱,开工厂,当老板,做大官,都能挣钱。”剃头的
男人将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换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银制小长勺。他说:“当老板,也要有手
艺,比如先生你,什么时候进什么货,进多少,就是手艺,行情也是手艺。”
小店老板露出了笑容,他点点头说:
“这倒也是。”孙喜定睛看着坐在椅子里的老板娘,她懒洋洋极其舒服地坐着,闭着双
眼,阳光在她身上闪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头男子正给她掏耳屎,他的另一只手不失时
机地在她脸上完成了一些小动作。她仿佛睡着似的没有反应。一个人说:
“她也是没手艺的吧。”
孙喜看着斜对面屋里出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略胖的身体倚靠在一棵没有树叶
的树上,看着这里。众人嘻嘻笑起来,有人说:“谁说没有,她的手艺藏在裤子里。”
剃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说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艺,也不容易呵。那手艺全在躺下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
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边,那位冬天里的捕鱼人纵身跳到岸上,敞着胸怀蹬蹬地走了过
来,下身只穿一条湿漉漉的短裤衩,两条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脸和胸膛是
古铜色的,径直走到小店里,手伸进衣袋抓出一把铜钱拍在柜台上,对老板说:“要一瓶白
酒。”老板给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后在一堆铜钱里拿了四个,他又一把将铜钱抓回到口袋
里,噔噔地走向湖边的小船。他一步就跨进了船里,小船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两条腿踩了
踩,船逐渐平稳下来。那根竹竿将船撑离了岸边,慢慢离去,那人依旧站着仰脖喝了几口
酒。
小船远去后,众人都回过头来,继续议论那个死去了的捕鱼人。小店老板说:“他年轻
时在这一行里,是数一数二的。年纪一大就全完了,死了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有人说:“就是那身衣服也没人要。”
剃头的男子仍在给小店老板娘掏耳屎,孙喜看到他的手不时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
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这情景让孙喜看得血往上涌,对面那个妖艳的女人靠着树
杆的模样叫孙喜难以再坐着不动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把老爷的赏钱摸来摸去。然后就站起来
走到那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歪着身体打量着孙喜,对他说:
“你干什么呀?”孙喜嘻嘻一笑,说道:
“这西北风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替我暖暖身子吧。”女人斜了他一
眼,问:
“你有钱吗?”孙喜提着口袋边摇了摇,铜钱碰撞的声音使他颇为得意,他说:“听到
了吗?”女人不屑地说:“尽是些铜货。”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块
银元来。”“一块银元?”孙喜叫道,“我都可以娶个女人睡一辈子了。”女人伸手往墙上
指一指,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孙喜看后说:“是洞嘛。”
“那是子弹打的。”女人神气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们这些男人,
你们还尽想象些铜货来搪塞我。”
孙喜将口袋翻出来,把所有铜钱捧在掌心,对她说:
“我只有这些钱。”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远点了点,说:
“才只有一半的钱。”孙喜开导她说:“大姐,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把这钱挣
了。”
“放屁。”女人说:“我宁愿它烂掉,也不能少一个子儿。”
孙喜顿顿足说道:“行啦,我也不想捡你的便宜,我就进来半截吧。一半的钱进来半
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转身走入屋内,脱掉裤子在床上躺下,叉开两条腿后看到孙喜在
东张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点。”孙喜赶紧脱了裤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变主意了。孙喜一进去,女
人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起来:
“喂、喂,你不是说进来半截吗?”
孙喜嘿嘿一笑,说道:
“我说的是后半截。”
持续晴朗的天气让王子清感到应该出去走走了,自从儿子被日本兵带走之后,家中两个
担惊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难以得到安宁。那天送城里马家老爷出门后,地主摇摇
头说:“我能不愁吗?”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们是让我愁上加愁。”地主先前常
去的地方,是城里的兴隆茶店。那茶店楼上有丝绣的屏风,红木的桌椅,窗台上一尘不染。
可以眺望远处深蓝的湖水。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儿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
下日本兵占领了城里,地主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地方为好。王子清在冬天温和的阳光里,
戴着呢料的礼帽,身穿丝棉的长衫,拄着拐杖向安昌门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松
软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后沾满泥巴重新挺立起来。很久没有出门的王子清,
呼吸着冬天里冰凉的空气,看看虽然荒凉却仍然广阔的田野,那皱纹交错的脸逐渐舒展开
来。前些日子安昌门驻扎过日本兵,这两天又撤走了。那里也有一家不错的茶店,是王子清
能够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进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兴隆茶店的几个老友,这都是城里最有钱的人。此
刻,他们围坐在屋角的一张茶桌上,邻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没有屏风给他们遮挡,他们依然
眉开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杂之中。
马家老爷最先看到王子清,连声说:
“齐了,齐了。”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说:
“齐了,齐了。”城里兴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门的茶店里凑齐了。马老爷说:
“原本是想打发人来请你,只是你家少爷的事,就不好打扰了。”王子清立刻说:“多谢,
多谢。”有一人将身子探到桌子中央,问王子清:
“少爷怎么样了?”王子清摆摆手,说道:
“别提了,别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计左手捏着紫砂壶和茶盅,右手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将紫砂壶一
搁,掀开盖,铜水壶高过王子清头顶,沸水浇入紫砂壶中,热气向四周蒸腾开去。其间伙计
将浇下的水中断了三次,以示对顾客有礼,竟然没有一滴洒出紫砂壶外。王子清十分满意,
他连声说:
“利索,利索。”马老爷接过去说:“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计还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侧的是城里学校的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说:“兴隆茶店身手最快最
稳的要数戚老三,听说他挨了日本人一枪,半个脑袋飞走了。”
另一人纠正道:“没打在脑袋上,说是把心窝打穿了。”
“一样,一样。”马老爷说,“打什么地方都还能喘口气,打在脑袋和心窝上,别说是
喘气了,眨眼都来不及。”
王子清两根手指执起茶盅喝了一口说:“死得好,这样死最好。”
校长点头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说:
“城南的张先生被日本人打断了两条腿……”
有人问:“哪个张先生?”
“就是测字算命的那位。打断了腿,没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从腿上往外流,
哭得那个伤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楣的。”马老爷笑了笑,说道:
“是这样。我家一个雇工还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呜呜地说:我是算命
的呀。”
有一人认真地点点头,说:“他是算命的,他说自己要死了,肯定会死。”校长继续往
下说:“他死的时候吓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缩得很小,睁圆眼睛看着别人,他身上
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裤子上了。”
王子清摇摇头,说:“死得惨,这样死最惨。”
一个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弯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合拢的红纸,对他
们说:
“诸位都是人上人,我这里全是祖传秘方,想发财,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这秘方
就能办到。两个铜钱就可换一份秘方。诸位,两个铜钱,你们拿着嫌碍手,放着嫌碍眼,不
如丢给我换一份秘方。”马老爷问:“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头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说道:“诸位都是有钱人,对发财怕是没兴趣。
这有戒酒的,有壮阳的……”“慢着。”马老爷丢过去两个铜板说,“我就要发财的秘
方。”走江湖的便给了他一份发财秘方,马老爷展开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将红纸收起,
惹得旁人面面相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走江湖的继续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人
生一世难免有伤心烦恼之事。伤心烦恼会让人日日消瘦,食无味睡不着,到头来恐怕性命难
保。不要紧,我这里就有专治伤心烦恼的秘方,诸位为何不给自己留着一份?”
王子清把两个铜钱放在茶桌上,说:
“给我一份。”接过秘方,王子清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别想。王子清不禁
微微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
这时,马家老爷取出了发财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样也只看到两个字——勤
劳。
青草一直爬进了水里,从岸边出发时显得杂乱无章,可是一进入水中它就舒展开来,每
一根都张开着,在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摇晃,犹如微风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里清澈透
明,就像睡眠一样安静,没有蝌蚪与青蛙的喧哗,水只是荡漾着,波浪布满了湖面,恍若一
排排鱼鳞在阳光下发出跳跃的闪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动,阳光在湖面上转化成
了浪的形状,它的掀动仿佛是呼吸正在进行。看不到一只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