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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孕育了新的生命一样。西部的河川和东部的大海,还有太阳、雨水和风,从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联袂而来,在冰川期的处女岩上一点一点地进退,一层一层地涂抹。河水挟带的泥沙在海水的阻击下步步为营,沉淀为淤泥,淤泥又风化为绿洲。经历了创造的冒险和爱的妥协,最后,河川以其锲而不舍的韧性战胜了大海,大海在退却中留下了一大片冲积平原,就像情欲和爱慕消褪以后,剩下的只有理性的后果。沧海桑田的变迁,由数百万年前的古生物用遗骸写在那厚达一千多米的堆积层里,地质学家们把它们称为化石。
这则古老的故事大致从新生代第四纪就开始了,而且至今还在延续下去,它是属于华北平原的。
现在,大运河就沿着华北平原的南部边缘迤逦而行。从临清到德州,这一段称为卫河;自此以下到天津,习惯上则称为南运河。对于大运河的整个生命来说,现在刚刚走过了三分之二的历程。和黄河那一段欲生欲死的纠缠有如梦魇一般,想起来还令人后怕,当然也免不了有几分惆怅。过了南旺水脊,它就进入了另一条大河的领地海河流域。海河不像黄河那样乖张任性,因为它只是几条河流松散的联邦。联邦制的最大弱点是各行其是,很难产生统一的意志,等到它们在天津附近抱成一团时,却已经离大海不远了。走在它的视线里,大运河尽可以笃悠悠地信马由缰。海河有如一个失去了激情的忠厚长者,它给予远方客人的是那份有如秋阳一般的温煦和安宁,却无法给予它多少新鲜奇崛的刺激。在这里,连远近的风景也是千篇一律的,质朴得近乎单调,有一本县志里这样说:
其地无高山危峦,其野少荆棘丛杂,马颊高津,经流直下,无委蛇旁分之势,故其人情亦平坦质实,机智不生。北近燕而不善悲歌,南近齐而不善夸诈,民醇俗茂,悃幅无华。
这一幅卫运河沿线的乡土风情画,大抵出自当地的那些耆宿名流之手,如果他们不是太谦恭,就是因土生土长而熟视无睹,没有看到在那“平坦质实”的表象下,同样跃动着生命的风姿和壮彩。真正的华丽和丰富都是以最朴实的面貌出现的(所谓“大象无形”就是这个意思),这里一切的诗意和美,都像土地那样,以一种素面朝天的形态袒陈无遗。即使是一支贫穷的歌谣,也深植在土地的根部。大运河从这片土地上流过,流走了野花和萤火虫的梦,还有一代又一代关于乡土的传说;流不走的是两岸那欢快而忧伤的灵魂,坚韧执着的生活信念。如果你具备了诗人的慧眼,你就会看到,在故乡寥廓的天空下,所有的生命都像庄稼那样,憋足了劲向高处迎接阳光,向深处倾听土地的声音,出落得那样鲜活饱满。一年四季,大自然不同的动静声色,各种生命个体独特的生存智慧和表演,还有大平原上欢快的谣曲和梦幻气息,所有这一切都属于上苍导演的一幕大剧,而永恒不变的背景则是北方的村庄。运河上的风帆掠过村庄的土布衣衫,村庄像怀着希望的少妇,在旷野的晚风中,默默地守望……
北方的夏天和江南没有多少区别,只不过多了几分干爽,少了那股沤水田的腐烂气息,蝉噪虫鸣也一样的热闹,它们是夏的吹鼓手,而且总是那样乐此不疲,若以单位体积所能发出的音量而言,蝉在动物界应当是名列前茅的。人们有理由相信,它那旺盛的生命力是来自能够蜕壳的特异功能,当衰老的生命影响了它自由自在的吟唱时,蝉就把它变成一只壳甩在了身后,而飞出去的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新的生命。在徐州狮子山的汉墓中,我曾看到那一摊腐骨中有一只玉蝉,解说员介绍说,这是下殓时含在死者口中的,死者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到了另一个世界还忘不了要像金蝉脱壳一般获得新生。蝉是能够在蜕壳中再生的,这极大地诱惑了孩子们的好奇,于是,每年的夏天他们都要重复这样的童话,在某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们躲在瓜棚下或高粱地里,企图偷看金蝉脱壳的秘密。但结果总是不能如愿,原因是他们缺少足够的耐性,等不了多久就睡着了做一个散发着草叶香气的清凉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摸着一头雾水打量四周时,却见不远处爬着一只亮晶晶的蝉壳。新脱下的蝉壳,有一种温柔似旧的光泽,惟妙惟肖地保持着一个歌唱家谢幕前的姿态,连翅膀上的纹饰和脚上的茸毛也纤毫毕现。它爬在一张叶片上,似乎冷不丁还会叫起来。孩子对着它呆看了一会,把它摘下来,作为守夜的副产品带回去。在整个夏季,他们都要把相当一部分精力用在寻找蝉壳上。到了秋后,那蝉壳积了满登登的一蚕匾(也可能是竹篮或木桶),就拿到镇上的中药铺去卖掉。药铺的伙计让你自己把蝉壳每十只拢成一堆,他是论堆儿付钱的。于是,在剩下的那个冬季里,母亲的针头线脑和父亲的旱烟钱就差不多了。
在《本草纲目》中,蝉蜕用于解热镇静,而且还能治疗音哑,只要联系到蝉的生存环境和它那歌唱家的秉赋,你就会觉得,中医的药理其实是相当朴素的,吃什么治什么,如此而已。
小镇上的中药铺不光收购蝉蜕,还收购很多小动物的遗骸,例如蜈蚣。蜈蚣俗称百脚,有极强的毒性,不小心被它叮一口,虽无性命之虞,但也要让你疼得一昼夜合不拢嘴。蜈蚣平日里很少见到,但成心要捉也不难,那捉法很有意思,其中所体现的某些物种之间冤冤相报的古老情结,或许会让人们为之惊悚的。谁家的公鸡被黄鼠狼咬死了,主人将它烫烫洗洗,斩斩剁剁,香喷喷地烧了一盆。有了菜,汉子自然还要喝点土烧酒的。吃完了,酒壶一推嘴一抹,对着满地的鸡骨头丢下一句话:别扫,逮百脚哩。便兀自睡觉去了。夜里灯一熄,四面八方的蜈蚣果然闻“风”而至,因为公鸡是它们的天敌,天敌的气味是深入骨髓的,对天敌的仇恨也是深入骨髓的。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它们要围着满地的公鸡骨头通宵狂欢,举行盛大的庆典。第二天早上,汉子便削一把两头尖尖的篾片,一根根弯成弓形,牵着蜈蚣的头尾绷紧了,挂在屋檐下慢慢地阴干。当然,过些日子也要拿到小镇上的中药铺去的。蜈蚣的遗骸在瓦片上焙干研碎,可以治疗蛇头疔、搭背之类的恶疮。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自然界无所不在的哲学,它们是乡村中最伟大的教父。生存竞争对于物种繁衍的意义,并不是从达尔文才开始的,达尔文只不过用论文的形式把它定格在科学史上,但他的发现肯定要比乡野村夫们晚了好几个世纪。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运河两岸所有的生命都像植物的叶片一般在月光和露水下舒展开来,即使是一只不起眼的癞蛤蟆,也忍不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风从河面上吹来,如同光着脚板的孩子,在布满车辙的村路上走走停停。夜泊的航船上有人在吹奏一种什么管子(不是笛子,也不是洞箫),那声音贴着水面滑过来,朦胧如烟,幽怨如诉。月亮像铜锣掉在水里,招引得萤火虫上下乱飞。就在这时候,那盏刮蟾酥的灯笼有如鬼火一般飘过来了。若是在远处,你很难从萤火虫中把它分辨出来。癞蛤蟆都是蠢货,被灯光一照便不动了,一副束手就擒的可怜相。那提灯笼的汉子便伸手稳稳地捉住,用小刀刮破头顶最大的一颗瘊子,刮出里面那滴白色的乳状物,装入瓶子里。那白色的乳状物就是蟾酥,也可以入药的,内用药理不详,乡民们只知道外用时能引起溃烂。有的人家牲口病了,十服八服草药灌下去还不见效,眼见得是不行的了,就狠一狠心,用蟾酥,这是以毒攻毒的意思,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方法是在牲口身上选一处不大要紧的地方一般是耳朵划破,塞进几滴蟾酥,那地方便开始溃烂,直到那只耳朵烂光了,又在另一只耳朵上如法炮制。待两只耳朵都烂得差不多了,牲口内里的毛病反倒轻松了不少。原因是五脏六腑的病毒都从那溃烂的地方“发”掉了。病毒憋在体内总要生事作耗的,找个由头让它发,发掉就没事了。这叫恶疗,用于某些慢性病时,往往有奇效。但牲口肯定是活受罪,特别是大热天,创口生蛆发臭,惨不忍睹。主人只好一边用蟾酥让它“发”,一边用黄豆给它补。黄豆用儿童当然是男童的小便浸泡过,童尿是大补,这在中医上是有说法的。这样个把月下来,牲口的毛病也好了,精气神也恢复了,照样耕田拉车。运河上的艄公若看到岸上的某头牲口没有耳朵,样子有点怪异,往往大惑不解。他们是南方人,对北方大平原上这种朴素的智慧是无法理喻的,如同他们无法理喻北方那能够熊熊燃烧的烈酒和总是攥着拳头生长的高粱一般。
大平原上的日子是平静的,这平静是一种默默的孕育和沉淀。高山大海可以给予你性格,平原给予的则是生命的乳汁。简朴的大地上,雨水顾盼耕耘的斗笠,打谷场上的连枷和碌碡克制着欲望,木轭牛车筚路蓝缕,蜜蜂的酿造和夜莺的歌唱也从来不图报酬。村头的老槐树高大而威猛,却一点也不张扬,它的使命只是为了帮助村民们度过饥饿和灾荒,或者为运河里的航船提供航标,透过它的树桠,你看到的是一片苍老而又平静如水的天空。一只鸡婆在村路上狂奔,它尾巴上绑着一支高高的彩旗,有如招魂的灵幡,鸡婆被那怪物吓得张皇失措。猛跑了一阵,蓦然回首,却见那怪物仍旧在身后招摇,又惊叫着开始新的一轮狂奔,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黄狗也只得退避三舍。它就这样在村子里狂奔不息,直到从做母亲的憧憬中清醒过来。这是它为自己的浪漫情感付出的代价,因为它想抱窝做母亲,孵育新的生命,而主人却不愿意浪费这个产蛋的季节,于是就用这种法子把它吓醒。如果吓不醒,那就只好用红带子捆在长凳脚上,几天不给吃喝。毕竟温情脉脉的憧憬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