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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苦役犯也好不了多少。每一块青砖都有枕头大小,五十来斤重,脱坯时必须是一次掼成的整块,不能添补的。这还仅仅是脱坯。从挖土、筛土、滤泥、踩泥,到装窑、搬柴、挑水、出窑,可以想见,一块成品砖中要渗入多少壮汉的汗水。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窑工就这样用当地廉价的泥土和豆秸,还有更为廉价的汗水和苦难,烧制了一座世界上最壮丽的宫城。我们无法知道,在成年累月的简单劳作中,他们会不会有某种艺术创造的快感甚至成就感。窑火映红了临清的天空,也熏红了窑工的眼睛,那是一种见了风就流泪却能穿透熊熊烈焰感受窑膛呼吸的眼睛,就像常年颠簸在大海上的水手,他们或许看到原野上盛开的鲜花会晕眩而在风暴中却镇定自若一样。燃烧的豆秸发出短促有力的爆裂声,那淡绿色的火焰有如锐利的刀锋。土坯一车车地送进窑膛,经过那刀锋的雕琢,推出来的是灼热的青砖,汗水滴在上面,腾起白色的烟雾,那烟雾中有一股带着咸味的男性气息。
夏天是窑场最繁忙的季节,在充沛而热烈的阳光下,砖坯很容易晒干。而且那日头总是不落,一天几乎可以干两天的活。在整个夏季,窑工们就那样打着赤膊,让汗水和泥土充当身体的保护色。为了补充汗水的消耗,他们要不时捧起水钵喝水,那是真正的牛饮,有如夸父饮于河渭。在那个漫长的夏季里,他们总共要喝下多少水呢?运河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了,码头上的石阶一级一级地露出来,石阶上的苔藓晒成了尘埃一样的浅灰色,航船也显得艰涩了。北方干旱的夏季,是被窑工枯渴的大口喝出来的吗?秋天是喜忧参半的季节,艳阳秋里,寒蝉声中,到处是成熟瓜果的香气。这香气是储藏在大地中的,现在它们被释放出来了。附近的农家开竿打枣了,“梆梆梆”,“梆梆梆”,爆豆子似的热闹。听着这样的声音,想象着枣林中落红如雨的壮观景象,窑工们干活时也多了几分兴致。但如果天公不作美,遇上连绵的阴雨,便常常十天半月的没个消停。脱坯的窑工们窝在工棚里,心情也像天气一样阴郁,因为他们一天不干活,窑户就一天不开工钱。为了养家糊口,天气一放晴,他们就得用加倍的劳动把耽搁的活儿补回来。等到窑工们脱下的砖坯足够烧制一个冬天,冬天也到了,西北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天地间一片萧索。这时候,脱坯就停止了。窑户当然不会让他们闲着,除去装窑和出窑,他们得抓紧运泥。窑场附近已经被掘地三尺,有如一块搜寻过细的考古挖掘现场,静静地敞亮在冬日的阳光下。窑工们要驾上大船,到远处把泥运回来。一船一船的莲花土堆在窑场里,有的像埃及的金字塔,有的像古罗马城堡的穹隆。它们在风雪中等待着来年春水的滋润,也等待着在豆秸那淡绿色的窑火中,变成具有金属质地的青砖。
青砖是让进京的漕船捎带走的,遥望着运河上漕船的帆影,窑工们会想到京师那些巧夺天工的宫殿和陵墓吗?在他们的想象中,那里的生活或许就像现代人在相声段子中引用的几句吕剧唱词:“听说包公要出行,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小民百姓想象中的奢侈,也无非是大饼大葱管够罢了。远方的帆影在视线中渐渐淡出,融入了北方那单调而高远的晴空。窑工们知道,那白帆下的每一艘航船上都载有他们制作的青砖,不会多也不会少,每船四十八块。砖的正面和反面都烧制着字迹,除去州府和年号外,还有一些人的名字。但那些名字从来不属于他们。
临清博物馆里陈列着不少这样的青砖。说是陈列,其实只是胡乱地放在一张长条桌上。我曾仔细拭去上面的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过那些字迹。例如:
明临清厂窑户孙岳造,作头于其。
再看这一块:
大工,嘉靖十年秋季窑户高雄为登州府造。
这里的“大工”是指用于建造皇宫的,区别于建造皇陵的“寿工”。所谓“为登州府造”是指朝廷摊派给登州府的指标,由登州府出钱,请临清的窑户负责烧制后再运送京师。
还有:
丙申年窑户赵贤作头赵才造。
康熙十五年窑户畅道作头郭守贵造。
几乎都是一般格局,那上面只有窑户和作头的名字,而亲手制作青砖的工匠是没有资格把名字署上去的。中国历来的政治学说到底就是名字学,谁的名字取代了谁的名字,这一般叫做改朝换代或权力更替;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面,这是强势群体内部的利益分配;而什么人的名字该出现在什么地方,则体现了一种社会秩序。这些都是很有讲究的。出力流汗的窑工们自然不配有千古留名的资格,就像现在写论文的人,名字反倒排在最后,而写报告的人绝对不会享有署名权一样。
只有这一块是个例外:
嘉靖十五年窑户罗风匠人郑存仁。
这个叫郑存仁的工匠好生放肆,他竟敢僭越规格,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名字署在青砖上。该人是何出身?有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一贯表现怎样?社会关系都有哪些?所有这些可惜现在都无从追查了。其实也大可不必追查。他或许只是出于一个劳动者自尊意识的觉醒,因为他觉得那青砖中有自己的汗水和指纹,理应署上自己名字的。为什么窑户和作头可以署名,自己就不可以署呢?因为他们的财产、地位、名望吗?可那和署名有什么关系?署名只是体现了一种堂堂正正的负责精神,作为一个劳动者,他理应为自己的产品负责。但他恰恰忘记了,所谓负责也是要有资格的(不然为什么称官员叫“负责人”呢?),而他根本不具备这种资格。因此,我怀疑那批署有郑某人名字的青砖后来根本没有运往京师,其原因就在于他所犯的“自由化”错误。据博物馆的同志讲,这块砖是从乡民的墙基下发现的,这就对了,因为那里才是他可以负责,也大致可以容许他署名的地方。
其实,即使是窑户和作头,他们的名字也不可能进入京师的大殿或地宫,因为在施工前的磨制过程中,他们的名字都要被磨得了无痕迹的。本来嘛,帝王的大院里要那些名字干什么?是树碑立传还是邀功请赏?反正都不合适。那里只容许一个人有名字,而且还只能用代号——“朕”或者“皇上”,其他人都只能合用一个名字——奴才。那么就统统磨去吧,包括那些州府名称和年号。但临清土那固执的坚韧,还有临清工匠那带着咸味和男性气息的汗渍是永远磨不去的。当然,磨不去的还有史书上这样的记载:
烧造之事在外,临清砖厂以供营缮。
(《明史·食货志》)
这里说的,就是临清的砖,也是临清几个世纪的疼痛和荣耀。
大运河过了临清的头闸口,就进入了卫河。卫河在古时候又叫清河,“临清”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我们还记得《水浒传》中有个清河县,就是武大郎卖炊饼的那个地方,也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发生奸情以及后来武松斗杀西门庆的地方。从这里到天津,习惯上也被称做南运河。北上的漕船扬帆启航了,它们因捎带了临清砖而加深了吃水,这不仅由于青砖的重量,还由于青砖所负载的情感和思想。临清往北的一段河道极其弯曲,这是人工作用形成的。由于受到黄河多次泛滥的影响,泥沙淤积,地势南高北低。开挖运河时,为了滞缓水流,便采取了延长河道以降低坡度的方法,也就是古谚所说的“三湾抵一闸”的道理。航船行进其间,便多了许多辗转艰难。但与会通河上过闸时的繁琐程序相比,这辗转还是值得的。有时候,他们会把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反复作为航标,你刚刚离它而去,不一会它又出现在前头,老朋友似的召唤着你。“河流曲曲转,十里还相唤。”走惯了这段水路,船夫们也不急不躁,反倒觉得不那么单调,有一种峰回路转的新鲜刺激。两岸是风吹雨蚀的河滩,牲口的蹄印有如刀耕火种部落的男人在土地上播种留下的。村庄悠悠地驶近,又悄悄地离去。青石碾子上残留着新鲜棒子或高粱的香气。老人站在村头的路口眺望什么,身边是忠实的黄狗。一排排的白杨树把旷野分割得很齐整,远方飘来忧伤的《小白菜》,那是北方大平原上最流行的民歌……
南运河的“南”,是以华北平原为坐标的。现在,大运河正沿着华北平原的南部边缘迤逦北行。
时间篇
14从上都到大都
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九月,元世祖忽必烈从上都返回大都。
自五年前大都宫阙落成后,皇上就确立了巡幸上都的制度,大体上是每年的三月从大都北上,到九月再从上都返回。去的时候走东路,回来的时候走西路,来去的路线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被围在这个椭圆中的荒漠和草原,曾无数次成为游牧民族血光迸溅的演兵场,这里孕育了世界上最剽悍的骏马和最骁勇的骑手。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祖父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铁骑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他们挥动着“上帝之鞭”,呼啸着越过广袤的中亚荒漠,一路向西、向西,一直抵达底格里斯河和伏尔加河,令整个欧亚大陆都在那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中颤栗。因此,对于忽必烈来说,每一次巡幸上都都是一次生命的洗礼。天苍苍,野茫茫,遥望着无极无沿的北方大漠,你会感到自己的任何功业都是那样渺小。草原民族是一个以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面向天空和旷野的民族,所以,他们的性格中有一种旷达而高远的浪漫情愫。什么样的土地孕育什么样的生命,也只有在那样辽阔的土地上,他们那燃烧着征服欲望的目光才能到达旁人几乎无法想象的远方。作为蒙合黑家族的后裔,忽必烈的身上同样奔腾着先辈那强悍的血性,在他的心目中,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