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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气势,那是在运河与湖沼的交汇处,澎湃起好大一片芦荡。每年端午节的前几天,孩子们便钻进芦荡去剥芦叶。剥芦叶俗称“打箬子”,虽说是“打”,却并不轻狂肆虐,每根健壮的苇秆上只拣一张最嫩的,用心细细地剥下来。扎芦叶用的是柔韧的菸草,他们固执地认为,若用别的东西,便坏了芦叶的嫩香。芦荡深邃而幽远,天上地下全是望不透的绿色,人入其中,仿佛五脏六腑也被染绿了。打箬子的孩子如同一群小鱼游进了无垠的大海,既为它的神奇而陶醉,又因它的幽深而恐怖。因此,他们先用芦叶卷一支芦号,长可尺许,屏起力气吹一声,其声粗犷如老牛,二三里之内都听得到。若有在满眼绿色中辨不清归途的,将芦号一吹,四处便马上响起接应的号声,那声音此落彼起,甚有气势,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鸟扑簌簌地飞去。芦号传到远近的村舍里,家家便开始张罗包粽子了。“闻到粽子香,三岁小囡学莳秧。”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就在芦叶和糯米的芳香中拉开了序幕,只要嗅一口那气息,你就会知道江南的先民是多么懂得生活,那是一种善于把眼前的寻常物事和日日生计咀嚼出诗意,让劳作和困厄消解在乡土韵致中的大艺术。
待到秋风萧瑟时,芦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舞起来。于是,偶尔便可以看到腰肢丰满的少妇在运河边采撷芦花,那举止神态,流溢着一种母性的柔静。芦花是预备给新生儿充填小枕头的,芦花枕松软、温存,它和孩子的乳名连在一起,也和童年的歌谣连在一起,它是水乡儿女的第一个保姆,从小枕着它,编织着有如水波和月光一般软软的梦,长大了,走到哪里他也是一个江南人。
又过了些日子,冬的脚步便悄悄临近了。落叶上又敷了一层清霜,被西北风赶得无处栖身,枯黄的野草有一种凄凉的色调,芦苇也像庄稼一样收割登场了。当它把挺拔的芦秆交给农家,变成乌篷船的顶篷、贫寒之家的柴门和篱笆墙之后,那曾飞舞出满天秋色的芦花也被和着稻草编成了御寒的芦花靴。芦花靴绝对是水乡的产物,它那朴实得略显拙笨的形象有点像水乡的小船,又有点像居家的小屋,从中你可以体味到一种在憨厚节俭中蕴含的精致和想象力。如果一定要说这中间有什么隐秘性的话,那就是芦苇把它坚韧的根系——关于温情、质朴和创造的美丽——延伸到每位先民的脚下,让他们在劳作和休憩中也体现出一种特有的审美情调。
除了富于浪漫色彩的芦苇,和大运河忠贞不渝地一路同行的,还有纤道——它那裸露在烈日下或寒风中的瘦骨嶙峋的形象,还有纤夫那极具雕塑感的身影,都凸现着某种生命意味,令人想到人类意志力的坚韧和生活中永无尽头的困厄与无奈。
江南运河的纤道又称为塘路,那是人工修筑的河堤,傍着古运河迤逦而行。塘路最精彩的段落在于大运河穿越湖沼隘口时,纤道如长虹卧波,那种典雅与从容让人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若是晴和日子,长堤在水中的倒影仪态万方,连同纤夫的身影都有点吴带当风的味道。这种纤道一律是石块砌成的,上面铺着石板,虽是在清波碧水中款款而过,却也时有起伏,连缀起一座座精巧的桥拱,于是那一溜长堤中便有了上坡和下坡,也有了几许天然的巧趣。这固然是为了在下面让出泄水的通道,恐怕也是为了让纤夫们在单调的跋涉中不时有一种新鲜的视觉感受吧。修筑这纤道的都是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们当中或许也有纤夫或其家人的,这种悲悯情怀不可能不渗入他们的审美意识。江南不少有名的古石桥,其实原先就是塘路的一部分,例如苏州的宝带桥和吴江的垂虹桥,前者长三百余米,五十三孔;后者长四百余米,八十五孔。可以想见,那是何等的壮观,又是怎样一种吴侬软语般的雅致,似乎那桥孔里随时可以流出不绝如缕的洞箫声,是昆曲和苏州评弹的韵味。它们都算得上是中国桥梁史上的杰作,也是历代文人雅士们吟咏不衰的题材。像米南宫的“垂虹秋色满东南”和姜白石的“小红低唱我吹箫”都是人们所熟知的名句,同时熟知的还有那些风流放达的浪漫故事。其实对于大运河来说,塘路实实在在的功用是为了解决挽纤、驿运和航行中的风涛之险。所谓大美,从来都是人类在争取生存权利的劳动中诞生的,人们在劳动中“依照美的规律来造型”(马克思语),使自然人格化,也使人的目的——包括审美——对象化,从而最终实现了一种自由的形式。在我看来,这种“自由”乃是美的最高境界。江南的“白玉长堤路,临河古戏台,乌篷小画船”历来是大运河畔一道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景,它们都是水乡先民们生活中最寻常的创造和拥有,但它们却无愧于美的经典。
正是这如诗如梦的江南,孕育了如梦如诗的江南运河,现在,它落落大方地启程了。
二六朝旧道
北纬30°,东经120°——杭州。
首先听到的是涛声,隐隐地如九天罡风,又有如荒原巨兽。天空是钢蓝的,潮头势若奔马,起初却并不作腾跃状,只看见巨大的浪涌在层层推进中起伏,那是大会战前的盘马弯弓。但会战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浪涌渐渐按捺不住了,渐渐变得拥挤起来,并在争先恐后中破坏了原先的序列。旌旗亮出来了,盔甲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耀——那是浪峰上跃跃欲试的浪沫。层层推进的浪涌转瞬间演变成澎湃的巨涛,冲撞、呐喊、桀骜不驯,张扬着生命的激情,终于在防波堤前高高跃起,发起了决定性的一击。原先那罡风巨兽似的吼声,随之雷霆一般炸开——巨涛被炸成了碎片,幻化出灿烂的七色虹彩。但天空仍然是钢蓝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呼啸而来的第二拨、第三拨潮头……
这就是钱塘潮,为了给大运河壮行,钱塘江铺排了这样堪称惊世奇观的盛典。
严格地说,大运河是没有上游和下游的,杭州只是它最南部的端点,它在这里终结,也在这里启程。因此,它的每一次启程,实际上也带着上一次远行的风尘气息:燕赵大地的慷慨,齐鲁苍原的古朴,还有那旖旎的维扬风华和姑苏烟水,这些都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它已经听到了钱塘湾的涛声,那是长川和大海的鸣奏。在它四千里的风尘跋涉中,它还从来没有和大海这样亲近过。在北方的津门,它曾远眺过大海那苍茫的姿影,甚至嗅见了那辽阔的水腥气,但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却驱使着它扭头南下。现在,它又上路了。它不惊不乍,不卑不亢,依然是淡淡妆、天然样。它的生命似乎注定了与苍茫辽阔无缘,也不习惯于那种大肆铺排的隆重和盛大,宁愿在引车卖浆的市声人语中,悄悄地松开钱塘江的手臂。——这里是杭州城西南一处叫大通桥的地方,离钱塘湾还有好远一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不知是城市的风情熏染了运河,还是运河的性格软化了城市,杭州历来被人们视为一座富于女性情调的都市。在这里,大运河洗却了北地的风尘,大泽的浮躁,出落得越发楚楚可人,淡秀天然。它徜徉在古老的巷坊间,闲看杭城的画桥烟柳、风帘翠幕,静听春雨楼头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更有那十里荷花的倩影,夕阳黯淡了湖畔的歌尘。所有这些可以称之为软性美的情调,都和它有着先天性的亲和。“一样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缠绵。”这是哪一位古人说的呢?记不清了,但肯定是一位诗人,不然不会有这等境界和性情。
抬头看山色。这里的山不高,却秀;不奇,却雅;不险峻,却妩媚。它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山。在北上或南下的一路上,它常常是看到山的影子便悄悄地绕开,因为它总是有着太多的负载,总是太匆忙,它不能像别的天然河道那样,信马由缰地一任放荡,和大山遭遇那么多的缠绵与决裂。那是怎样一种欲生欲死而又轰轰烈烈的遭遇啊!缠绵时则形影相随,山重水复,一颦一笑皆顾盼生姿;决裂时又呼天抢地,悲声号啕,扬长一去便不复回头。结果往往是既伤害了山(那深创巨痛谓之峡谷);又伤害了水(那悲喜落差形成瀑布)。其实,既然不能和人家终身厮守,又何必要发生那么多的浪漫呢?它是良家女子,理智、忠诚、富于责任感。对山,它是倾慕的,她远远地欣赏他,却又不敢亲近他,更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只能默默记取那伟岸的身影,作为自己的里程牌。正是在这种若即若离的顾盼中,它完成了爱的升华:她和他分享着一切的美好,也分担着一切的苦难,这就够了。爱是什么?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固然是爱的经典,但默默地以心相许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坚贞伟大的爱吗?它就这样行色匆匆地一路向前,既没有多大的落差,也没有多少野性的艳情。有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女儿本色,虽风鬟雨鬓却难掩天生丽质的高贵。
现在,它走出了杭州。能在这里开始自己的旅程,甚好!对着钱塘清波舒展一下身姿,理一理自己平民化的荆钗布裙,蓦然回首,但见西湖如镜,吴山媚好,水巷深处飘出淡淡的桂香,它很喜欢这座富于女性情调的江南名城。
出杭州德胜门向东北,大运河带着这个城市热情的天性和妩媚的水色上路了,杭州的姿色它用不着太留连,因为前方的每一程都有着各自的风景,足够它看的。它消消停停地一路北上,很舒展也很悠闲。从杭州到镇江,这段运河大体上还是六朝时的旧道,隋炀帝开江南运河时,实际上只是在六朝运河的基础上加以疏浚整理而已,此后的十几个世纪中便很少改道。是的,为什么要改道呢?六朝和隋炀那个时代的旖旎风华一直掩映在波光帆影里,让整条运河都流溢着一股明艳的秀色。这一带正当太湖平原,地势低平,水源充沛;又加山清水秀,物阜民丰,大运河优游其间,处处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