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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缀;或许是在仕途或情场上落魄了败下阵来,到这里的清风明月下寻找心灵的解脱。即使像杜牧那样的主儿,看似风流潇洒,很惬意的,他那首《遣怀》诗中的“扬州梦”亦一直成为放浪无羁、繁华鼎盛的象征,其实又有谁能理解他内心那种报国无门、浪掷青春的无奈呢?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到扬州来了,当然要写诗的,不然也对不起这座城市。写诗又总是极尽夸饰之能事,把扬州说成了人间仙境。人间仙境的主角自然是女人。扬州女人的名声是很大的,只是那称号实在不中听,叫“扬州瘦马”。“瘦马”是指从小加以调教,长大后卖出去作妓或为妾的少女。这称号中有一种男性霸权的意味,从中亦可以看出扬州的女人已成为一种产业,虽然投资的周期较长,收益却相当丰厚。郑板桥诗中有“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句子。这些从小就操练吹弹歌舞的小家碧玉,大抵也可以归入“瘦马”一类的。扬州是喜欢领导时尚的,这中间的主角当然也是女人。时尚这东西并不是什么人振臂一呼就会有人跟着走的,也不是政治强权可以规范的,它自身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它在人们喜新厌旧的天性中潜滋暗长,在城市的街衢巷坊间回顾与瞻望,在女人们从发梢到鞋跟的每一个细部标新立异;在铺天盖地的大众情调中旗帜鲜明地引导流向。它是城市的一颗不甘平庸的心,是城市永远年轻的精神。扬州的女人是时尚的引导者,虽不能说她们一个个都有超凡脱俗的审美天性,但她们加在一起,肯定就代表着时尚。她们的羽衣霓裳,蛾眉粉黛,以至一颦一笑都引导着国内的消费潮流,成为人们争相仿效的对象。光是女人的发式,从历代遗存的诗文中可见的就有:扬州纂、罗汉鬏、盘龙髻、鸳鸯髻、抛家髻、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大圆头、元宝头、八面观音、渔婆小勒、狮子滚绣球,等等。可以想见,这些争奇斗艳的发式曾引起了多少次静悄悄的革命,从青楼女子到豪门贵妇,都情不自禁地在这场革命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扬州头,苏州脚,洛阳女儿好胳膊。”其实,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扬州是从头到脚都领导着时尚潮流的。
当然,作为农耕中国的商务重镇,扬州又是势利的。商业精神一旦侵入了社会肌体,那真是挡不住的诱惑。这里的明月只映照吹箫的美人,这里的画舫只承载卖笑的笙歌,这里的青楼只接纳才情和银票。当瘦西湖上的老者朗声吟诵“青山隐隐水迢迢”的诗句时,那是向你讨乞的开场白,这时候,风雅成了金钱驱使的奴仆。流风所及,即使是那些名气很大的文人,也难免有为了几两银子而堕落为斯文走狗的。“扬州八怪”中的金冬心在酒宴上为盐商解围的故事就很有典型意义,那位附庸风雅却又胸无点墨的大盐商在行酒令时拼凑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引来一片大哗。柳絮如何会是红的?显然狗屁不通。这时候,金冬心站了起来,说,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句子,莫谓不信,有全诗为证: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冬心先生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事后,他得到了那位盐商送来的一大笔银子。这是他胡诌的那四句诗的代价,也是他人格的代价。
大运河是宽宏大度的,它欣赏这座城市独特的神貌:扬州的风花雪月,扬州的衣香人影,扬州的笙歌灯火;也能容忍这里的势利与奢华。在它看来,即使是势利与奢华,那也是很优雅的,是一种文化精神的眼波。一个人应该宽宏大度,他才能活得愉快;一条河也应该宽宏大度,它才能流得久远。这种久远既指向空间,也指向时间。流水也是有记忆的,大运河会记得这座城市的每一次繁华与衰落,它流动在扬州的市井巷闾之间,也流动在已然逝去的历史之中。扬州城里的河道袅娜如带,古运河在这里兜了一个巨大的“尸”形,它分出一部分水量给瘦西湖,去侍奉那里的红男绿女和画舫雕栏,自己则从黄金坝东去,流到一处叫湾头的地方和古邗沟汇合,然后扭头北上。
现在,大运河才算真正进入了江淮平原——那几乎与中州旷野及北方的黄土高坡一样古老的大地,不知经过了多少亿年的漫长岁月,太阳、雨水和风把这里裸露的岩石变成了广袤的沃土。比之于扬州以南中世纪的滩涂,这里的土质坚韧而充满了黏性。黏土不易坍塌,因此这里的河床维护得极好,水势也更见浩阔,但节奏却相当平缓。在大运河的全程中,这里历来是通航条件最好的段落。
看哪,里下河的风光正在向你走来!
七生命的风景——里下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风车,那是水乡最醒目的坐标,也是水乡人关于劳动、智慧、想象力以及审美趣味的诗意造型。它无疑是水乡最高大的建构,即使是百年老树,也不会比它更高。但它又是机巧灵动的,那么伟岸的庞然巨物,几乎全是用木头制成的,从力承千钧的天轴到水车上的每一只榫头和插销,清一色的木头。乡村里土生土长的所有的杂树——桑、榆、柞、槐、榉、楝、柳、桉——都能以自己的质地在它身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这除去体现了农业社会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尽可能地就地取材、自给自足——而外,是不是还体现了某些手工艺人固执的审美取向呢?在他们看来,某一行业的工匠应最大限度地采用本行业的材料,例如,裁缝的材料便只有布,即便是那些极细小的配件——襻、纽、扣、衣带、饰花之类——也全是用零头碎脑的布料做成的。这种限制标志着一种传统的技艺水准。只有那些蹩脚的末流工匠才会投机取巧,求助于其他材料。是的,没有限制就没有艺术,这大概是一条古老的定律。诗的韵脚、词的曲牌、戏剧的“三一律”,都是一种限制。限制使技艺走向精致,而形式却走向单纯。越是单纯的东西,越能产生大美,但要做到单纯又往往是最难的。埃及的金字塔用的全是巨石,巨石与巨石之间那种严丝合缝的磨合,至今仍让人惊叹不已,视为鬼斧神工。
如果你是一个水乡人,风车的吟唱将是你生命中最熟悉的歌谣,它融合了人们对于风云变幻和季节转换的微妙体验,以及关于播种和收获的真实情感。在每一年的初夏到仲秋的那段日子里,它会使你产生某种隐秘的依赖,有几天它突然从生活中消失了,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实。特别是初夏季节开田插秧时,乡民们对风的关注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程度。我总是忘不了小时候夏忙中的那一幕情景,晚上躺在床上听河对面的风车转动得很艰涩,“吱嘎”“吱嘎”,那几乎是一种呻吟和喘息,节奏中带着股无法言说的压抑。水车的戽水声是听不到的,但我可以想象,那水头很弱,像两个老人拉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停了——风车转得太慢,槽筒里的水到了中途就回光了。母亲一边摇着蒲扇赶蚊子,一边轻轻地叹息,不知什么时候,蒲扇掉在床上,如同秋后飘落的一片黄叶……半夜醒来,忽听到外面风吹竹林的飒飒声,甚是威猛;河对面的风车也转得很欢悦,“吱嘎吱嘎”地带着几分气势。母亲便说:“好好睡吧,明天要开田插秧了。”于是风车那欢悦的节奏便一直跟随着进入梦境,梦中的天地也是清亮滋润的。
有时候,看风车的人——多半是老人——会爬上风车高大的人字架。在上面很优雅地吹一根芦笛。芦笛的音色有点野,也有点单调,老人很投入地把那单调的野音送得很远,连带着自己的那份情绪。他还喜欢在人字架上往下撒尿,似乎觉得那是很豪迈的举动。当他吹着芦笛或洋洋洒洒地撒尿时,目光便望着远方的运河。从远处看,运河永远是宁静的,宁静得仿佛停滞了一般。木排、船队和帆,剪影似的映在水面上。河边的芦苇和柳树,水面上淡淡的雾气,还有某条船上女人艳丽的衣衫,都有着一种很撩人的情态。这时候,吹笛人和运河之间就会产生某种精神的交流。阳光很好,流云的边沿变幻着很好看的胭脂红或橘黄色,那是一种经受不住诱惑的爱的羞怯。大运河从远方铺展过来,连带着大大小小的河汊,把旷野分割得很精细,如同绿叶上枝枝蔓蔓的叶脉,那中间流动着生命的温柔和青春的骚动。老人的笛声中便有一种很明亮的成分,颂歌似的辽远,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四处的农夫便会停下手中的劳作,向风车架上看几眼,一边想到:是吹给远方某个相好的女人听的吧?这大抵是在无风的午后或黄昏,一切都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只有这好高骛远的笛声,一任放浪无羁。若是月色空蒙的夜晚,那笛声便带着悲凉的色调,有点悲天悯人的意味和缅怀旧事的沧桑感。我想,那或许是因为露水打湿了笛膜,使它的声音变得有些呜咽;或许是笛声穿透夜雾时,被过滤得喑哑了。反正是有点孤单,又总是在低音区徘徊往复,却也能渗透得很远。惊起芦苇丛中的一只水鸟,在夜色中恓惶地飞去,那叫声哀怨如诉,一声声分别是“苦啊,苦啊”……这是一种俗名叫作“苦啊”的鸟,在夏日的夜晚,那叫声总是分外凄楚,“苦啊,苦啊”……一声声让人心里寒颤颤的。于是,那些做祖母或母亲的便会向孩子讲述一则悲怆的传说,如同当年自己的祖母或母亲向她们讲述的那样:一个因偷吃了一只煮鸡蛋而被噎死的童养媳,变成了一只鸟,永无休止地在夜空里诉说着命运的不平……
“苦啊”是一种鱼鹰,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在白天,我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它用一只脚站在河埠头的水跳码或歪脖子柳树上,那姿态很闲适也很优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冤死的童养媳:我也从来没有听到它在白天鸣叫过,当然也无从知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