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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他操了袍哥了。
但仅仅逛市街,而不深入认识袁寿山,还不能算懂得睢水社会。
袁寿山是这里的一霸。他搜刮每一分能到手的钱,然后攒起来买田、做生意。平时家里的吃食花费,全靠别人无偿供应。吃肉,只消喊人去招呼一声,要多少,就割多少。打酱油、醋就到刘家酱园,只说声记帐。刘煦之对沙汀诉苦说:“算了,可惜我的纸了,懒得记!”袁规定场上卖菜的要一律摆在他公馆门口,他好抽头。各样的菜尽挑好的拿,一家人吃的全有了。最有趣的是他连媳妇的油都要揩。过端午节有人送了白糖,他却要吃媳妇坐月子的黄糖。媳妇不肯,他在堂屋,媳妇在厢房,他就喊:“我向你借一点,二天买来还你,好不好?”可是谁相信他会拿钱买糖?他坐滑竿不掏钱,办法很“损”,从不把滑竿停在家门口,一进场看哪个茶馆的茶客面前放一墩铜元,下来抓一把就把轿夫打发了。这叫“搬墩子”。
他把沙汀的岳母、妻子都请来教书,马上张罗扩建中心校,以公事的名义,上山随便捞木料,然后就叫一个脖子上长包的“刘包包”去转卖。盖校舍的经费筹集得不少,工匠的工钱一文不付。来要钱的人把他包围紧了,就带着上赌场,看他摇“红宝”。赢了,每人还一点。输了,当场就骂:“狗日的,你们没有看见?老子输个精光,还有个钱!”(像袁寿山这种流氓式地积累财富的方式,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这有什么奇怪?他背后是无法无天的权势。依我看,只要叫封建专制性的掠夺,都是这个样子,袁不过做得格外粗鲁、狰狞些罢了!)这样一个混世魔王统治的家庭内部,充满了冷酷无情。大老婆烧烟,从袁那里要不到钱,就家里屋外地偷。沙汀刚安家没几天,大老婆提了一对水桶,从她家后门拎过来,对沙汀说:“你们刚来,我卖挑桶给你。”后来知道这是从家里偷出来的。袁寿山末了拿脚镣把她整日锁在屋里,情景很惨。
袁唯一的女儿也染上鸦片烟瘾。嫁到沸水乡,婆家管得严,她就溜到烟馆陪人抽。后来跟一个人跑了。袁寿山闻讯,认为败坏了他的家风,派人到广兴场弄回来,半路上活活打死。事后袁竟得意地对沙汀说:“我干掉她,是先跟祖宗请了香的!”
沙汀听得毛骨悚然。
袁寿山的丑事做得太多,心里不能不发虚。《淘金记》发表以后,袁听说沙汀把桑枣的龙佐卿写成龙哥,担心自己有一天也被写进书里,曾把这个意思经女婿向他透露过。他当然是笑着否认的。他要靠袁掩护他,当时正在写《淘金记》系列的短篇《模范县长》、《和合乡的第一场电影》、《三斗小麦》。袁的所作所为帮助他认识社会,这就尽够了。《模范县长》写粮政。国民党政府禁止私人随意贩运粮食出境,原为了对付粮食囤积。却演变为县长公开买卖运粮证渔利。这是《淘金记》主题的延长。邻县有这么一个县长陈金声,安县花荄乡出身,就是这样干的。《和合乡的第一场电影》写文化投机,一个《淘金记》的变体。沙汀青年时代的一个朋友刘巨川,其伯父在郑慕周手下当过团长。刘在成都读完华西大学协和中学,抗战回家做生意,操袍哥。刘巨川完全变了,借口捐给国家做武器,把附近庙宇的钟磬统统收走,偷卖给造币厂。还有本县的钟表匠梁温如搞实业,真的弄来过一部破电影机在黄土乡放映,结果不成功。小说把两个人、两件事合起来,构成畸型可笑的发国难财的故事。
这些小说中表演的都是袁寿山的同类,实际上袁的形象已经间接地进入他的小说王国。解放后,他多次产生替他直接画像的欲望,连题目都拟好了,叫《流氓皇帝》,但终未写成。经过一个很长的曲折过程,才让他在《红石滩》粉墨登场。袁寿山注定逃不掉被沙汀讽刺的命运。
沙汀的世界分成了几重。袁寿山世界的外面包围着贺龙、白求恩的世界,最深的是自身的内心世界。也奇怪,匆匆见过几面的白求恩老头会让他如此怀念。国际主义者的稀有性格,化成了新世界的耀目光芒。1942年的夏日,他常到袁寿山一爿纸厂附近的草场上散步。这使他禁不住缅想起广阔的河北平原,以及在平原上策马驰聘的岁月。慢慢的,一个描写敌后的题材在心中升起,那是关于根据地的人和外面去的人的故事,较多地融进自己的心境(不能描写自己,也是他的一个局限)。故事呢,就采用两次过平汉路的那一段经历。
正待动笔,中秋节前,郑慕周派人送来消息,任翱突然拘捕了萧崇素,让他马上往山里转移。萧的被拘,是任翱对上面一再加压故作的一个姿态。当夜萧崇素的妹夫彭丰根医生就施展法力,说动了拘留室的看守,与萧逃往萧的老家永安乡。警丁保护犯人一同逃跑之后并未引起什么纠纷,因为彭的作法先已得了任翱、警察局长的默认,他们三人原是邻水县的老乡。但是当时不知底里,沙汀得到“情报”,用籐包装了几本小学生用的土纸作文簿,一个瓦墨盘,几支毛笔和漱口用具,一个人提了躲到苦竹阉去。
苦竹庵位于睢水关以南五里,并不远,却更为荒僻。从睢水小学后面的场口走上一段叫做牛市河坝的高坎,拐入小路,沿着丘陵的边沿绕进去,便到了本地地主兼保长的萧业贵的四合院。这座院子在牯牛背山脚下,后面是一片柏树林莽,很易躲藏。萧业贵是睢水乡长萧文虎的堂兄,有四五十亩地,雇一名叫邱驼子的长工,自种一小部分,还有几户佃农。
比起睢水那一对统治者来,萧业贵是个老实的主儿,为人较厚道。他对外面人说“杨先生”是他请来教儿子萧鸿发书的。沙汀为了谢主人的照拂,也真的抽些时间,教这个八九岁的孩子认字,背九九表。这个家只一妻、一子、一母,还有个未结婚的兄弟和母亲同住同吃。主人殷勤地要他住进宽大的堂屋,使用吃饭的方桌,都被他婉辞了。他要的是安静,选择了正屋边上存放粮食农具的横屋,在拌捅上搭块木板做书桌,坐在矮凳上,几天就沉入创作境界,写起了《过关》。仿佛是找了一个写作的“别墅”。
杨先生选择我家一间能从窗子探看龙门,又通后门的屋子。屋里只一架木床,一张简易书桌,每晚在油灯下看书、写作,很少说话。他穿深灰色长衫,戴棕黄色毡窝子帽,圆口布鞋,便是当时教书先生模样。开始买了砂锅用柴熬稀饭吃,以后为节省时间,便在我家搭伙。他饭后在院里边抽烟边散步,十多分钟后再回屋读书、写作,很少到院子外面去。有时晚饭后戴顶破旧草帽,到院边田坝与农民摆谈。尤其爱跟逃难的人摆,问人家从哪儿来,为什么逃难。对他的究根问底,感到奇怪。消息紧张,便从后门跑到牯牛背山脚树林里。平静时傍晚摸回睢水街自己家里过夜,第二天早晨头戴草帽,拄根竹棍又赶回。①
9月和10月,连续写《过关》,一支迂回通过封锁线的队伍的故事。左嘉这个人物显示他对战争中知识者的认识,也是少有的对自身的思考:敏感,清醒,在生死考验前矜持和自卑混合的心理。为了维护自尊往往不计利害。这是按照何其芳和自己的面目综合塑造的。左嘉戴着其芳的钢丝框架的眼镜,有写诗的经历,圆脸也是黑胖胖的,但骑的却是沙汀那匹青马,有六岁的男孩子。左嘉怕“强迫通过”,主张脱下军服化装成老百姓零散过铁路线,不单在作品中受到队长余明的嘲笑,在实际生活里,这正是沙汀提出过的设想,当即受到其芳的嘲笑的。左嘉更多的是沙汀对自身的解剖,是个思想形象。令人吃惊地是他确实不善于刻画自我的性格。他把知识分子也能具有的品格,“克己”地移到工农干部余明名下。在描写两者的冲突时,以个人的体验接受了解放区流行的向工农群众学习的模式。但他是真诚地写出这些的。(为了这部小说中工农干部的原型,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头。这个工农干部的手膀子断了,很容易使人想到党内有名的三位独臂将军:彭绍辉、贺炳炎——我在《记贺龙》里多欢写过他——余秋里。他们认为我写的是余秋里,因为人物也姓余。这三位我全认识。去岚县时,余秋里是领队。在冀中遇见贺炳炎。从冀中回延安路上认识彭绍辉。余认识最早,对写这个干部形象的影响最大。总的说,还是综合写成的,包含许多一二○师骁将们的品格和思想风貌。——沙汀1986年11月25日讲)
到了10月上旬,他完成了这个中篇。然后把爬满蝇头小楷的几本作文簿捎回睢水,让玉颀帮着抄写一遍。15日他写下题记,在最后一段写上:作者谨将此书献呈白求恩医生(Dr·NormanBet-hune)之灵,为了他那伟大的怀抱,和他的工作热忱所曾赍给我的永远难忘的感动。①稿子寄给以群,它的发表比《淘金记》坎坷。开始送审顺利,郭沫若主编的《中原》创刊号准备全文一次发表。他已经希望用这笔稿费来过1943年的春节了。不料以群来信说,国民党中央党部在刊物发排后又调《过关》复审,结果被扣,理由是“为异党张目”!这个批件1944年在重庆群益出版社,屈楚拿给他看过。陈翔鹤在成都听说此事,透露给一个美国记者。据说这个记者大为不平,准备将《过关》译成英文到国外出版。玉颀于是又辛辛苦苦按原稿抄了另一份寄陈翔鹤。但此后连陈也不知译稿在美国的下落。还是以群想方设法把扣留的原稿索回了,先改名《疑虑》等发表了几个断片,1944年改名为《奇异的旅程》出单行本。1945年才定名《闯关》。是他的书名改得最多的一部多灾多难的作品。
他的艺术注意力一时转向了自身。恰巧寄出《过关》不久,1942年秋冬之交,发生了妻兄黄章甫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