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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县长时才扣起,一出衙门就哎哟一声,又如释重负地把领扣打开了。在安县,不愿扣齐钮扣的绅士好象特别多。
龙哥过去的靠山叶二爸的原型,是沙汀跟随舅父跑滩时就认识的秀水大舵把子兼团正曹和斋。一写到他,就想起当地流传很广的一件趣闻,曹扶乩时,仙家为了讨好他,让沙盘上划出这样的字:“众弟子跪下,曹二爸请起”。这个细节,沙汀把它还原给叶二爸。类似的人物很多,季熨斗、芥茉公爷、戴矮子、丘娃子、丁酒罐罐、烂钟魁,像一个故乡人物大展览。
更重要的主角都是在原型基础上改造、搭配,抓住他们的性格核心虚构而成的。白酱丹和林么长子的原型都是沙汀家族里的没落人物。他把他们演变成小说里的主角,主要就取了那个绰号,以及这个绰号里包含的性格内蕴。这是人民语言中的丰厚积淀,表明他小说的民间文化冲积层次。么长子——一个奸钻刁滑、耍赖泼皮的代号。白酱丹——一个到处使坏,下烂药,施行层出不穷的诡计的象征。
白酱丹原型是沙汀二爷的四儿子,他称四叔。此人是一个风水先生。他抓住了那个性格之环,建构了白酱丹的整部性格史:他完全破落,家里经常等米下锅,但自视极高。那副行头:猫皮土耳其帽,花缎背心钮扣上吊着的银质牙签,红铜衬底,白铜镌花的响水烟袋,是永远不作兴垮下的。他家产早就荡尽,只余下唯一的资产——他的永不衰竭的脑筋,计谋。为了争夺金矿,他绝不象林么长子咬住一句何人种似是而非的话,就硬撞硬干。他利用这个少爷人性上的弱点钓其上钩,利用彭胖的贪利,及龙哥与林么长子、何寡母的利害矛盾,把镇上的当权派组织起来为我所用。利用丘娃子的家族关系来鼓捣生事,压迫何家。他甚至还会借战时的政策,法律之名,推销他的奸计。
有一个插叙,道穿了中国的白酱丹式政治的实质:七七事变那年,根据通令,在这国难期间,任何年节都该停止一切娱乐。当时大家的热情还高。城里国民党党部的委员们还各场分头宣传,希望大家不要铺张。但龙哥照旧固执己见,非要玩玩狮子、龙灯不可。使事情获得合理解决的是白酱丹。他提议龙灯可以不玩,倘若把狮子改成麒麟,笑头玩一个象征太阳的元宝,这就没问题了。这是一个旧瓶子装新酒的办法。因为“麒麟张口吞太阳”这句话谁都知道,而这么一来,就不再是娱乐,而是宣传抗战的好东西了。①龙哥、彭胖们怎么能离得开白酱丹们呢?这个沙汀全部作品中最有份量的人物,是中国现代专制社会里权力和智谋脱节的产儿。当暴力决定一切的时候,最高的统治权力落在一群凶残、愚昧的屠夫手里。因为只有他们是虎豹,不仅能施虐于羔羊,而且会驾驭得住豺狼。那么,策士、狗头军师、“箍桶匠”,就绝对的需要了。白酱丹便是这种社会所依赖的邪恶的“智囊”!
何寡母是个地道的旧式富孀。如果没有对从小在母亲身边组成的安县遗孀群的熟悉程度,他是无论如何把握不住这样复杂的人物性格、心理的。塑造她的过程是一种复杂的综合,调和了多种颜料:有在城关居住的陈三太太,诨名“朱瞎子”的寡妇;桑枣姓何的能干女人,曾从距城五十里擂鼓坪搬到沙汀家里避匪的房客张太太等各种人的成分,但又没有一个称得上是原型。
刘家酱园后院没有任何干扰,长篇进展迅速。沙汀的思维偏于迂缓深沉。习惯于把一部东西长时间搁在心里,但是如果酝酿得成熟了,他对它动了感情,厚积而薄发,也可以下笔千言。关于写《淘金记》的情形,他写信告诉过以群:我每一下笔,总要两三千字才肯罢手,有时我一天写过六七千字。这在旁人也许值不得说,但在我,要是你在面前,我可要强迫你打点老酒来庆祝我了。①得意之色不免溢于言表。
即便这样,他的写作习惯也阻碍他很快完成他的第一部长篇。他想起茅盾几次和他谈过的结构大容量作品的经验。掌握人物虽是第一位,还要能控制得住故事的起承转合,使人物出场有序,丝丝入扣,波澜迭起。他爱好修改。几次毛毛糙糙地把作品交出去使他十分反诲,所以,现在每一章 写完都要修改,几章联成一个段落,他又要拉通看一遍。
改东西成了癖,和他思索的质地、习惯有关。他总觉得脑中浮现的第一次语言,不一定是他的最佳成品。而第二思考、第三思考,才会使妙语连珠。比较起来,《淘金记》反复修改的次数还不算多,但文字的精当和精采,可以想象他在推敲上为了寻求那个“最佳”,如何绞尽脑汁,一个人在供神的堂屋里度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了。
(《淘金记》是你的高峰,你的创作观念,文体的成就,都可以由此作一总结。也包括我的局限。我的笔太实,虚笔太少,严谨不免单调。你说呢?读多了或许觉得你定型了,但深厚、结结实实。读你的作品要细细咀嚼,它经得起读)
改完了《淘金记》最后一章 的最后一个字,是1942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放下稿子,像卸下一副重担,迈出后门爬上了玉洞山。睢水关静静躺卧在脚下,展开它的肢体,在一山与一水之间。能看到自家的高门楼院落升起的清烟。玉颀和孩子们是不是起来了呢?街上的茶馆该坐上喝早茶的市民了吧。这里也有它的涌泉居和畅和轩,茶馆内外充满机趣的方言俚语,带着自足、自信的铿锵高音,雕刻刀一般犀利和能使被表现的事物骤然凸起。但是这个他最亲近的社会是如何恶浊啊!
他走入山上的小树林,好像更珍惜这里的新鲜空气,深深地吸了几口,返身再望着下面的乡场。这也是一个小社会,和北斗镇一样的社会。这里每日每时发生的采金,贩烟,转运乌药、碱巴,买卖壮丁,乱派公债,囤积居奇的内幕,他都知晓,都写进了书里。《淘金记》集中暴露国统区到处存在的黑暗。它最后引出吴监和政府的法令,穿插孔祥熙老婆周身扎金条走私的笑话,政治的抨击性不能说不强。但是,它又是沙汀乡土小说的最高成果。
作为一本乡土小说,《淘金记》出色地描述了中国的内地文化。经由一种“根”的文化探索途径,与千年的传统社会对接,挖掘出中国的封闭、专制、愚昧、惰力。就像可以从残存的原始部落研究人类的“过去”一样,从川西北乡土这个更多属于“过去”、又纠缠于“今天”的文化区域,能窥探到中国老是背负着“历史”的重载,被拖向落后的触目惊心的现实。中国人的智慧,不是用在使利益更加扩大上面,而是大部分消耗在争夺那一点点可怜利益的殊死内斗上面。《淘金记》唇枪舌战的对话是他倾注心力写出的,但这多么可悲。他想,人们“把他们互相间的仇恨悄悄地暗藏在那些原来无关大体的话语中间,就如猎夫们的设置刀弩一样”①。这是智慧的浪费,智慧的虚假的过剩。“中华民国的事情,哪一件过得硬啊”②。开发后方,抗战建国,开矿,戒烟,一切好办法最后只能使弱者遭灾,在强者手里演变为阴谋。这就是利用权势占据私欲的社会,只能走向没落、腐朽的道理。不根本改变人与人之间这种依赖实力的联结,任何现代化的先进的东西进入中国,“白酱丹”这味药一弹,你的事就算烂了!
沙汀想到自己精心刻画的这个人物,和他的绰号所包藏的意味,深沉地笑了。安县十三个半场,每日每时还在产生丑恶,他从小见惯不惊。这场丑戏的主角都在他身边,很多是他的亲友,有的现在还在“保护”他的生命安全,虽然他们“保护”他的动机大半还是为了私欲。这是一个矛盾。他能怎样对待他们呢?他用不着感情冲动地呵斥他们。他看见过根据地人和人之间的新型关系,他当时真诚相信,这是最美好的前景。心的空间被拓展,有了余裕。他也想起上海初期潜心读过的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以及赫尔岑对这本名著说过的出色的话,意思是:反对农奴制度,可以像屠氏那样不过甚其辞,也不必驱遣着力过猛的语句,只需优美的文体,平心静气的叙述。这也是沙汀不懈的美学追求。此时,他面对山下的睢水场,站在玉洞山上,觉得充实。远眺苍青肃穆的巨大山岭,他的心颤抖起来,真切感到家乡的山将同他的生命合成一体。
返照自身:苦竹庵——刘家沟的《困兽记》
写完了《淘金记》,他公开在睢水露面,过了一段通常镇民的生活。农村从来有朴素的重师的风气,这个家里居然有两位,而且都是女性。为了相区别,黄敬之被称为“老老师”。“老老师”能写善画,学生的母亲和街上的妇女不断来求她画帐帘、枕套、鞋面。做为回报,凡有外乡人经过睢水,她们都急忙向这个家庭通声气,让他们有个防备。沙汀现在经常到大拱桥、河对岸的荒原去散步、钓鱼,也去坐茶馆,与各种小贩、商人、烟帮和袍哥交往。这是保证安全所必需的。大家清楚他是郑慕周的外甥,袁寿山的显客,来“抹豪避相”的,除了官府,与当地人没有任何利害冲突。所以,无论是清水、浑水的袍哥,或者有头有脸的士绅,都对他以礼相待。他也到旅店、烟馆这些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去应酬,亲眼看这些人的嫖赌嚼摇。有时还要躺在烟榻上靠靠盘子,或凑热闹似地去看新来的“货儿子”(妓女)。他后来有一篇出名的小说写流娼,部分得之于这时期的经验。他从睢水街上走过,两边厢会向他投来五花八门的称呼,叫杨先生、杨老师的,叫杨哥、杨二哥的,甚至有叫杨大爷的。他都一律漫应之。后来传到重庆文艺界,有人说他操了袍哥了。
但仅仅逛市街,而不深入认识袁寿山,还不能算懂得睢水社会。
袁寿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