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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四年修造的,远近闻名。后来听人说,当地风俗,每年清明节,附近几十里内的乡民便纷纷携带年幼的孩子前来“踩桥”。八米宽的桥面,尽可以让人逗留、徘徊,随着心意,为孩子挑选干爸、干妈,认干亲。现在已是6月,桥上少见人影,只看到一条白晃晃的官路通过它向茂县方向延伸而去。
风景再好也禁不住天天看,加上天气渐渐炎热,木结构的楼房,没有抹灰棚,三楼到中午被太阳一晒,碉堡成了蒸笼。由于湿热,他全身生满疥疮,痛痒难熬,饭都吃不下。于是从十五里外的拱星乡请了一位姓王的郎中,偷偷到这个楼上为他治病。大约数次以后见了效力。这个擅贴药膏的乡村大夫就是1949年写的《医生》主人公的原型。身上的病治好了,但是寂寞难治。玉颀经常捎些东西来,却不能探他。袁寿山忙着收获他的“利益”。自从接纳了沙汀,他进城的次数大增,在郑慕周面前也比过去活跃。睢水一年的税收稳稳地归他一手承办,这该有多少脑筋需要动。这个胖子胳肢窝下夹两根竹筒(预防生痱子),在家门内外进进出出,与沙汀两人实在也没有多少话好说。真巧,这个家除了袁的大老婆、小老婆,一个又奸又诈的哑巴儿子以外,也和何家沟谢象仪家一样有个中学生,叫袁琳。绵阳高中毕业,接触过一点新思想,讨厌父亲的行为,与沙汀还谈得来。袁琳喜欢文学,熟识以后常从二楼跑上来与他谈看过的小说。这个袁寿山的长子后来成为家庭唯一的“叛逆”。
不久,沙汀与外界联系上了,叶以群写信来要稿子。沙汀在停笔半年之后,终于决定要用笔把这个禁锢他的世界,戳个窟窿,使自己能够稍稍透出一口气来。他没有马上续写《淘金记》,而是取了安县的见闻,接连写了《艺术干事》、《小城风波》两个短篇。
(我认为《艺术干事》是你最值得注意的小说之一。黑暗需要光明来衬托,有了这一对不谙世事的青年夫妇的“放浪形迹”,才显现出你家乡的全部封建文明。要注意的是一个外部世界对一个内部世界的震动力量。如果没有到过上海、延安,这个青年下级军官的生活方式和周围的冲突,就不会使我觉得如此尖锐)
这个宣传干事就在国民党安县驻军中供职,事件本身是前几年回秀水过年时听来,与小说很相似。人物是重新设计的。在一个落后保守的小县城里,在挟着饭钵两人打一份饭食吃的物质生活当中,这个心地单纯的青年人与他的妓女出身的妻子,用他们炽热的爱情,大胆的行为,向整个乡土社会的风俗挑战:挽着胳膊逛街、转田坝,黄昏时到公园山坡“卧游”,白天睡几小时的午觉,在河滩边打水仗,很响地接吻。沙汀对安县整个舆论的描写,市民的挤眉弄眼,洗衣服老妈子的大惊小怪,反衬出年轻夫妇的孤立无援和我行我素。他少有地写下这样的风景文字:黄昏来临了。一切都笼罩在莽苍苍的暮霭当中,但却透明而沉静。在落日的返照中,河坝显得白璞璞的,浅滩看来更加晶莹。布谷鸟尖锐的啼着,忽而又消失了。
所有的物象都似乎是多情而柔和的,便是那些木然不动的岩石也像有了感觉一样。河流的歌唱使人陷入忘我的境地。干事夫妇是简直被身外的和自我的幻景所融化了。他们偎依着,互相倾倒着他们对于生命的希冀,乃至忘掉了时间。①
这肯定是这位以冷静刻画著称的小说家的一次生命直白。是什么使他对这两个不相干的青年掀动起如此饱满的感情?是对生命活力的由衷礼赞,还是对自己出生的县城的死水一潭,缺乏现代生命力的深沉叹息?还是说,正因为自己回到故乡,一再地失去人身自由,现在又被“软禁”在这个蒸笼兼碉堡的楼上,所以,个人的遭际更激起他十倍百倍地向往那种毫无顾忌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并在写作中忘情地渲泄了出来?
接着,基以同样的心态,他决定同剥夺他自由的人了一笔帐。《小城风波》以私立小学一群教师的视点为视点,写进了周树前事件(作品中改头换面的“小顾”)。关于皮套裤杨穗、魏洋人、苟朝荣(小说里的苟琳),统统以丑角进入作品,无一漏网。8月份正是“蒸笼”最热的时候,他受到中学生的好意照顾,从三楼搬到二楼住。写完这篇东西,寄给了卞之琳,他感到吐了一口恶气。让《淘金记》快点出世的创作冲动降临了。他开始考虑第四章 以后的写作内容,设法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
暑假过去,局面较平养。沙汀试着从后门走到河滩边去散步。冷场天街上人少,偶尔也到茶馆去坐坐,看看当地人的生活。
袁寿山出于各种打算,提议他把家安到睢水。逮捕令并未撤消,这个乡场他还要继续呆下去,安家未始不是一个办法,他同意了。第一步,让岳母黄敬之从仁寿文华学校卸职,到这里教书;第二步将玉颀从汶江小学接来与母亲共事。这样,安一个新家就名正言顺,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怀疑。唐五驼子原来的私宅很宽大,但在那杨惨祸中被烧毁。两栋小洋楼焚为废墟,只余下高大的门楼和部分院墙。当地人还很难忘怀它昔日的荣华,又觉得他们全家人死于此,不吉利,一直废弃着。沙汀没有忌讳,他看中了这所院子的位置,它与袁寿山的住所(即孙昌明私宅)成一列,不同的是袁的前门开向场街,后门临河。唐五驼子的房子正相反,临街仅有一条窄巷相通,大门却面朝睢水河。河边一棵核桃树,高台阶,长门厅,显出当年比孙家更大的气派。整个院子的破落残败,是它最好的保护色,发生紧急的情况,也较易脱离。所以,由袁琳帮助设计,黄敬之出面雇请工匠,仅仅将门厅隔成五小间,沙汀夫妇住西边最里一间,一家人宽宽敞敞就此安顿下来。玉颀从县里带来一位陈嫂,她守寡后,因与婆家不和,便出来帮工。这个女佣在沙汀家里一连做了十几年,买菜、带孩子,直到解放以后。
现在等于有两个女人教书挣钱,三个女人操持家务,养活一个作家“政治避难”,并进行“地下”写作。大约从这时候开始,沙汀与外面的通信一律采用岳母的名目。睢水虽属安县,却与绵竹的邮路邻近,以群、艾芜、何其芳、巴金等人来信的名址都写成“绵竹睢水小学黄敬之收”。沙汀的复信有时也用“敬之”落款。长期的蛰居已成定局。
可是安家不久,正以为能够丢心落意写长篇了,突然有人向郑慕周密告说,县里一支武装将赶往睢水拘捕沙汀。郑赶忙派人报警,紧急中全家人都跟着撤离“新居”。虽然事后证明这支常备队是去秀水抓土匪的,只是一场虚惊,但由此,沙汀想到与家人住在一起的不妥。便与袁寿山、袁琳筹措,很快,他一个人搬到场上刘家酱园的后院住下,决心与狐鬼作伴,埋头写《淘金记》。
从“新居”跨过一堆废墟,经小巷,进睢水正街,走过袁寿山的前门,几分钟便可拐到刘家酱园。这个酱园是袁的亲戚刘煦之开的。房子很深,沿坡爬到山脚下的那间闹鬼的房子,也要好一会儿。沙汀不怕鬼,他要描写的整个就是鬼世界。休息的时候可以听居停主人唠叨,还可以在房下天井里坐在一块卧牛石上看花台,或从后门走上通向茂县的小路散步。月下人稀,愿意回家走一趟也极方便。他对这个环境很满意,整日关在房子里,与白酱丹、林么长子这些小说人物打交道。长篇异常顺当地按照提纲在他面前展开。
我是动用了全部生活存储:从童年直到构思期间的见闻,来经营《淘金记》的。①最初引起他写作的人物彭丰根是极富传奇性的。他在上海行医,沙汀领周扬去看过病。为杨礼治过痢疾。张爱萍在苏区受枪伤,也是他治好的。他们都是达县人。他掩护、接济过许多地下党员。他生性开朗,沙汀他们去看病,不但不交费,还可以开他抽屉:“嗨!有钱没有?有钱拿出来炖牛肉,进馆子!”这样一个人疏散到安县,也会动起脑筋去挖金子,是沙汀完全没有料到的。他挖金失败后,常抱着小女儿九九在街上闲荡,变成个“浪漫派”。沙汀的哥哥按照自己对日本浪人的理解,给起了个绰号叫“彭浪人”,居然叫开。但是具体到安排人物、结构故事,沙汀把他舍弃了。关于金厂工人的生活,原计划多处插写,后来也舍弃了。
他把故事集中到没落乡绅、失势恶棍争夺富孀祖茔筲箕背金矿的殊死角斗上面,暗示这是中国抗战后方最黑暗的缩影。他熟悉乡镇茶馆、赌场、烟馆、戒烟所、保甲、地主内宅等各种知识和黑幕,调集起从小就熟悉的安县人物来选“丑”,赶他们到一个舞台上去表演,在表演中添加油彩,进行再塑造。
他的人物差不多都有原型。他知道得太多太熟,他不需要特别的想象,主要凭借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从生活中的“选择”。精妙的选择力,是他创作成功的秘密,他的才华一部分表现于此。
彭胖这个二排人物,与原型的外貌、气质、习性,基本差不多。原型是秀水的富商杨森亭。他当然没有与人联合采金的经历,但他每天凌晨必去肉市,搜买猪牙巴骨,拿来炖汤;事情难办,就把责任往作不得任何主的兄弟身上一推;喜欢刮脸,而一刮脸就打瞌睡,他的瞌睡之方便就象揣在荷包里一样:这些细节几乎原封不动地被保留下来。
龙哥这个联保主任在北斗镇执着生杀大权。这种人他看得多了,一般是由仆从的地位直线升迁上来的。他的原型是桑枣的龙佐卿,他的粗鲁性格,只需选出几个动作,比如不择好坏地喜欢吃喝;有了绅士地位,却仍然敞开外衣的领扣,只在拜见县长时才扣起,一出衙门就哎哟一声,又如释重负地把领扣打开了。在安县,不愿扣齐钮扣的绅士好象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