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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是黄鳝、鲢鱼。安县有一种无鳞的沙勾鱼,味道奇美。我有个亲戚写文章,把“沙汀”的由来说成是我爱吃沙勾鱼,这当然是错的。但我爱吃这种鱼不假。我后来特别爱吃牛肉。成都的“邓牛肉”很有名气。我在省城读书,曾经把绵竹的酒带一笼去上学,你信不信?——沙汀1986年12月10日讲)
在沉闷单调的山城生活里,仅有的一点文化娱乐也离不开茶馆。益园晚间的“摆围鼓”(川戏清唱),那高亢的音调使朝熙入迷。后来,他学过“围鼓”,会哼几句黑头,唱的是《夜奔》、《杨文昭》之类。母亲怕他小小年纪把身子唱坏,才叫他放下了。但从此种下他对川戏的终生喜爱。
他还常常溜到半边茶铺那里去听打金钱板、竹琴,听《七侠五义》、《济公传》。在烟馆积垢厚腻的门帘外面,常有行脚和尚背了韦陀像,道士背了灵官像,在唱“善书”。还有讲“圣谕”的,入夜在茶馆搭个台子,又说又唱,都是一本一本的历史传奇。
“讲圣谕”的名称来于帝制时代。那时候说唱的人要在台上挂个牌子,上书“圣谕”两字。讲前先读“圣谕”十六条,挂上一个为皇帝教化下方的名义。实际讲起来异常生动。老婆婆拄个棍棍都要来听,一听就哭。因为讲的都是曲折的故事,人物只有对话、动作,没有多余的描述,一般老百姓都能听懂。这种民间叙述形式是朝熙从童年便谙熟了的。全城能讲“圣谕”的是其貌不扬的李裁缝,生得矮矮的,络腮胡子,鼻梁上架一副黑线做耳绊的老花眼镜。看人的时候,总爱从黑牛骨的镜框上沿投出视线。你想象不出他能发出如此圆润优美的音调,赚得许多心慈面软人的眼泪,也惹得有人笑骂道:“这鬼儿,要是不看模样倒麻人哩!”后来,城里一个当过女校稽查的矮胖油黑的孀妇,也讲“圣谕”。一讲,几个浮浪子弟就在台下说野话。半夜还去敲门请她陪酒。所以,不上三天就收了摊子,留下了一则趣闻。这种娱乐到清王朝崩溃后便渐渐衰微,与现代的说书合流了。
朝熙还时常缠住朱大娘去看戏。全城唱戏主要在离他家不远的灵官楼。这个楼在面对东门城楼的一座山梁上,两层,全部用上好的石条砌成,相当精巧。楼的下层有三间房子,一间住看守的老道士,另两间是做花炮的炮房。除春节期间供应各色爆竹外,还可以自己拿材料定做各种竹筒大礼花,正月里耍龙灯狮子,好做配套的焰火。是朝熙很向往的一个地方。
本城人认为灵官可以镇邪,庙里香火于是不绝。同时,在灵官楼下面靠近城墙的坝子上搭起台子,终年唱戏。闲散的乡镇总有那么多热心看戏的市民,不是幻影戏,便是最吸引朝熙这些孩子们的木偶戏。木偶戏是福建人引进的文化,被称为“木脑壳戏”。有个姓蒋的班主便叫做“蒋木脑壳”,是个亲切的称呼。
到了每年正月初九的“上九会”,是安县的大节日。寺庙里念皇经,讲“圣谕”,善男信女带上供品进香,吃斋饭,求得菩萨保佑新的一年无病无灾。这是除夕和“大破五”(元宵节)之间最火红的一天,灵官庙的广场上必定有川戏班的大戏在喝。人头攒动中,总有那个闻名全城的妓女,诨名“小把戏”的,浓妆艳抹地在看戏,惹得许多观众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她后来被大粮户陈天藻,外号“小霸王”的独占。这个心狠手辣的袍哥,为了有人还敢跑去与“小把戏”叙旧,便把这女人一枪打死。比起这个妓女来,西门外河滩草棚子里专门应酬苦力、船夫的下等流娼,境遇就更惨了。(你从小就知道男女之事?看得多了,就模模糊糊懂得。我很少写女性,但同情这些女人。没有童年的记忆,《一个秋天晚上》里的流娼,我写来笔端不会带有那么多的感情)
米市坝每年阴历五月初十城隍生日,也演大戏。这是从十字口经北街福音教堂,到达北门内,在城隍庙和黄州馆之间的一块空地。平日为交易粮食的集市,总能见一些老女人手执扫把,把撒落在地的米粒连同沙子一起扫进她们的撮箕里。城隍生日向例演连本的“目莲救母”。最后的高潮是飞叉,在人后面置木板,上下左右被飞来的叉子插满。这是朝熙最爱看,也最怕看的一幕,时常屏住呼吸,连气都不敢大喘。
这个小广场,平时还有外省逃荒的流民组成的杂耍班子献艺。蹬罈子,踩软索,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也有青年妇女,着紧身红褂,扎红头带。场子一打开,班主敲着锣便问:
“小把戏,你们哪里来的?”
“河南来的!”女娃脆声答道。
“河南来做什么?”
“来耍把戏的!”
这时,围观的人中,朝熙拉着朱奶母,看大家往圈子里扔钱,他急切地等待把戏上场。
乡镇的社会生活,差不多都有一种茶馆味,厚重,粗俗。坐茶馆,看野台戏,过节,吃东西,在吵吵闹闹中进行,仿佛是对更多日子的沉闷、呆滞的一个有意补充。但是,最能刺激起小朝熙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的,却是赶场!这种接近“日中为市”,“以物易物”古风的农村集市,才是更大的热闹,经久的热闹。南门外河坝上逢二、五、八场天,主要是个买卖竹器、木器,木料的地方。到了一年一度的“梓橦会”,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呢。
大约春节后,自绵阳以东的梓橦县开始的这个川北特有的大型流动庙会,汇集省内的生意人、手工业师傅形成“八大帮”,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沿途摆摊,巡回设会,加上本县、邻县为赶会集拢来的饮食摊头、娱乐摊头,组成一个庞大的临时集镇!
朝熙从过年就盼着它。母亲盼“梓橦会”有各种实际的打算,想买一把老牌的剪刀啦,一件刺绣啦,一段绸布啦。他盼这个场会是它集平时各种场会的新奇、闹热,富有诱惑和五彩斑斓!寄托了全城人等待它开场的各种农村式的幻想,大约在阴历二月中下旬,它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安县境内。南门外的茶馆顿时兴隆,整日坐满。坝子里摊头林立,人流涌动。这里出售农具、布匹、针线、首饰、竹编、玉器、玩具、书籍、药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卖膏药的摊上摆个狗熊脑壳,以示他的膏药是用货真价实的熊油熬成。“詹万有同林堂”或“同仁堂”,今年在药摊放了能点头的洋狗、洋婆子,能动弹的鸡公啄米、洋耗子翻翻车这些稀奇的机械玩具,惹得朝熙一看就是半天,眼睛都馋了。有一种竹制的“牌坊架子”,上挂成都卧龙桥木版印刷的各种唱本,五颜六色,十分好玩。加上打铁弹子的,抽“诗条子”的,转刀子的,丢圈圈的,转砂糖胖娃儿的,看相测字卖卜的,每一处都能吸引孩子的注意,叫他们留连忘返。任何乡镇集市都有一种离不开的娱乐:摇宝。一个土碗,一颗骰子,赌“红黑宝”或“单双宝”最简单,也最骗人。乡下人眼看黑罩扣下,骰子明明是红的或双的,等你下了注,宝盖子一揭开,却变成了黑的、单的了。“梓橦会”也是罪恶的渊薮,总留下多少人的怨恨和眼泪。一些小偷专门对四乡来的农民下手,人称“八大帮”外的“孽钻帮”,言其害人不浅。稀奇古怪的社会世态,显现在这个大型乡镇庙会上,给北川的荒寒萧索带来虚假的繁华梦。
(赶场,集土生土长的茶馆文化于一身。这种文化在农村经济的稀薄基础上高度发展,使得聪颖而闭塞的川西北人民安土重迁。所以,你后来每一次远离故乡,都会感到一种割断脐带般的痛楚)“梓橦会”一过,生活又恢复单调的平静。母猪依旧拖着臃肿发赤的肚皮从街市经过。狗仍然随处正大光明地交尾,或者四脚长伸地伏在街心打盹。朝熙们躲在街上到处晾晒的细麻布帐子后面,学唱灯影戏,温习着刚刚过去的繁闹。朱奶母照护他,并解答他的各种提问。
他常见有衣衫褴褛的人,头顶一张板凳跪在饭铺门前。朱奶母告诉他,这叫“吃胆大”。穷汉子饿疯了,进馆子诈吃一顿,然后自己拿起坐凳跪下去。假如一天之中,无人施舍,到关铺时便准备挨一顿拳头耳光。城里还有“卖风”的营生,更为别致。就是夏天里常见贫苦青年拿把蒲扇,在馆子里给一些美食家搧风。遇到好心的,给些钱便得一日温饱。如果碰上恶棍,还会遭到一顿臭骂:“不要把老子搧凉倒了,快滚!”
他们也不在乎。民风的强悍、泼辣,由此可见。此地也盛产土匪。“拉肥猪”(绑票)、“叫梁子”(仇杀),相当普遍。桑枣的何鼎臣,袍哥出身,后来成为杨朝熙舅父最早的上司,评名何天王,就是远近闻名的一个。他赌钱不许赊欠,输的人不给现钱不能离开牌桌。如当场向他借个五十、一百,从中拿出一部分清帐,他会非常高兴。朝熙听别人讲,何鼎臣一次被官家用“猪屎练子”(大铁索)拴在县府大门示众,大太阳底下,他居然拿本《三国演义》看,神色自若。还有睢水的袍哥向奠高,外号向浑,也叫向饥荒(他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被仇人砍得血肉模糊,手臂吊起,脚也成重伤,却一声不哼,让人用门板抬他到茶馆,请秀水的一个大舵把子景大爷出来,说某人把我砍了,我要在你这里养好伤报仇。他的硬气得到安县哥老界的一致赞扬。向浑的弟弟后来与杨朝熙过从甚密。
这种性格在普通农民中也很常见。西山有一个朝熙家认识的农民吴麻子,与镇上的梁温如合伙栽种果树。梁有一定文化,修理钟表为生,后来还想搞本县的水力发电,算是一个实业家。他与吴麻子事先讲好,他出树苗,吴出地出力,成林后却因分配不均,打了官司。官家一看两人身份不同,把梁断赢了。退堂后,吴找到姓梁的一顿拳打脚踢,被抓入狱中关押。刑满释放,在十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