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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突然接到哥哥的来信:母亲谢世!
母亲曾是他最亲近的人。随着他长大,接受了新知识和信仰,他与母亲渐渐远离,她的生活对于他已经成为一片陈迹。但是听到她逝去的噩耗,他还是沉默了好久好久。平时闲下来愿意逗着礼儿玩玩的心情都提不起,时常一个人跑到海边徘徊。那个小小的安昌镇,跟着母亲的形象,装满了他的心胸,在感情上怎么能割舍得下呢。
母亲撒手而去,家事一败涂地。原来仅有的一点接济也断绝了。单靠写作,想在这陌生的青岛维持三口之家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开始与黄玉颀在灯下讨论下一步的打算。如果奔丧,玉颀不便回川,在青岛丢下玉颀母子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只有先回上海。
艾芜听到朋友仍要回沪的决定,也黯然神伤。他并不阻拦,他也是要走的,只是不便马上同行离开。两人的青岛写作计划以失败告终。沙汀变卖掉所有带去的家具,买了两张青岛到上海的海轮统舱船票。
艾芜送他们一家上船。一路上,惜别的话说得都提不起精神。只听艾芜低声叹息:“这叫啥子生活呵,现在就弄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着过日子!”生活担子压得他苦极了,好朋友远行,他连助他买一张三等、四等船票的财力也没有,满脸歉疚的颜色。沙汀照样安慰艾芜,劝他早一日也回沪。
船开行后,海上的风浪并不大。但沙汀夫妇都是第一次乘海船,那种整幅的大的簸动,就像一个人牢牢地与船体捆绑在一起,在海面上下起伏,是从未经历过的。于是晕船、呕吐,吐得一塌糊涂。只有二岁的小杨礼照常玩耍,高兴地嚷着要带他上甲板走。船在黄海夜航,这天正是1935年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船上的水手很喜欢小杨礼,送给他月饼、水果吃。海上生明月,那个晶莹剔透、苍苍凉凉的圆月,与它洒下的银辉,像故乡的梦一样,留在沙汀的心中。
回到上海,全家又住在恒平里。前楼住不起了,便挤在一个亭子间里。周扬、周立波听说他的窘困状况,通过“社联”的吴敏,在正风中学给他找了几点钟的“国文”课。正风中学校长曹亮,也是“社联”盟员,学校里延聘的教师很有些左翼的人士。这样才算解除了饥饿的威胁。除了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过章太炎的文章,余下的时间,还是每星期与小说散文组的人一起开会,协助周扬搞联络。周扬向他介绍过沈起予,以后的熟识,是在编《光明》的时期。与魏金枝相处,也是周扬的主意。魏长期在麦伦中学教书,同时写小说,为人朴实、诚恳。还联系过刚从日本回国的欧阳凡海。至于接触徐懋庸、冯余声,都不是工作关系,是经过这时“左联”的秘书长任白戈相识的。冬天,周扬为帮助他度过年关,让他写过一个电影故事,经夏衍交给“联华”电影公司,预支了五十元钱。
我第一次见到沙汀,是1933年底或1934年初,在“左联”为《子夜》出版开的一次庆祝会上。同时也见到艾芜。开会的地点,在北四川路一个日本小学里面,这是郑伯奇办的日语学习会所用的教室。会议是叶以群主持的,茅盾也出席了,去的人很多。沙汀的样子与现在差不多,他变化不大,现在就是老一点,瘦一点。他与艾芜都穿长衫,不修边幅。喜欢摆龙门阵。我这时在电影界工作,他告诉我文学界的情况。周扬器重沙汀、艾芜、张天翼这三个新进作家。沙汀写家乡,不熟悉的不写,上海他不写。是个严肃认真的现实主义小说家。
沙汀编电影故事给我,搞点稿费,才度过了1935年年底,这完全可能。故事内容记不得了。那时都穷,周扬、于伶都穷。这种故事绝不会拍,应付老板的一个名义而已①。
接着,哥哥寄来了一笔汇款,说母亲谢世已经快半年了,早该归土,要沙汀赶回家去,共同办理丧事。家里的情形信里虽然说得隐隐约约,看来是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安葬母亲的孝心他是有的,也想回去看看家事究竟如何,还可以乘这个机会,重新接触一下故乡的生活。这样,沙汀向周扬说明了情况,将正风中学的课让给了别人,把一部分钱给黄玉颀和孩子留下,让她们母子俩仍住在恒平里,托了杨骚替他照顾,这年的冬末,便只身启程返川了。
半个多月的赶路,远远看到城外南塔的塔尖,怦然心动,不是滋味。家乡还是那么古旧,只是格局显得更小,颜色觉得更加暗淡罢了。
一进杨家碾房的院门,阴阴惨惨,只见堂上停了两口棺材: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嫂子。原来母亲死后,因家庭纠纷,这个大哥的后妻,听了些责备的话,心思一窄,便服毒自杀了。哥哥杨印如已经不行,成天烂酒烂烟,常醉不醒,靠变卖家产维持。母亲生前置下的家具,不少已经化成大哥烟榻上的锭子。他的社会信用丧失殆尽,连郑慕周对他也极为不满,赌气不管。李增峨带着刚俊、刚锐两个孩子,在母亲死后,只得回娘家寄食。由舅父的发达和母亲的经营,曾经造成的杨家小小的“中兴”,已成明日黄花。在整个家乡破败的背景上,只是增加了一笔灰色。
沙汀鼓起全部的心力,来处理丧事、债事。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丧事的是否排场,是他对母亲所能表示的最后一次感情。母亲的棺材是上好阴沉木的,本来是别人送郑慕周的两副,郑给了姐姐一副。国民党部队征过这副寿材,母亲就躺在里面,死活不肯,这回算睡成了。他不理会舅父的态度,请了黄土乡一个经管他家田产的袁某人,承办一切。自己出面向亲友借贷,筹了一笔大的款子,来给母亲做道场,出殡。这件事的经过,在1937年他写的小说《一个人的出身》里,恐怕有些泄露。那里假托的是祖母死后的场景:她的丧事很风光,五天的道场不必说,家祭夜里还从城里买来烟火。是桌面大小的一盒,八角形,吊在临时搭成的木架上放。烟火燃放过一次,就有一台纸扎的戏文吊下来,四射出焰光。为要表示洒脱,便是送半吊钱纸的人家我们也全发孝布。以致“封斋”的一天,许多烂人都拖儿带女地跑来吃,有的连吃三次不下桌子。(这大约不全是虚构。有意味的是,一个“左联”作家回乡替母亲的亡灵超度,他心灵上居然不发生严重冲突。你太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乡土文化的力量,起码我是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抗拒的想法,就已经照做了)
办完丧葬,沙汀还是让这位袁某做中人,设法把自家在黄土乡仅存的一股田产卖掉。他对这些已毫无留恋,母亲一生挣下攒下的,该还给母亲。哥哥将自己的一份早吃过了头。这点家业按照老托尔斯泰的观点,都已经是可以分光的了,他更从来没想过要来继承。
这个家早就经不起一点风浪。本城的杨茂轩强占南河畔地开铺子和茶馆。他怕涨水冲房,便乱修河堤,以致河水改道,使沙汀家的碾房受到影响。两边的纠纷闹了很久,可是怎能斗得赢呢。杨茂轩的叔父人称“杨泡水”,长得又大又胖,像泡水的豆付干。杨茂轩的二爸人称杨花猪。有个亲戚杨么大人,专能吹牛玩蛇。这一家子人还了得。再从沙汀自家看:么叔行五,人称杨五毒,烧烟、出坏主意,什么都干。更糟的是他二爷的儿子,《淘金记》里的一个主要人物的原型,诨名就叫“白酱丹”。自称懂得阴阳八卦,为人寻找墓地屋基,兼及坑蒙拐骗。有个四叔,日常以养鸟为乐事。百灵死了,还要大哭一场。大哥不必说了,大哥的儿子也不成器。这种中国偏僻内地中小财主家庭一代便腐烂下去的情景,使他触目惊心。这个家,就让它速朽了吧,他心里暗暗喊道。
在等待卖田消息的当儿,郑慕周家来了两个客人。原来是省赈会派下来去北川县查灾的官员。一个姓刘,中年的成都人,与舅父相当熟识。一个姓王,军人打扮,口操湘音,三十多岁,据说是国民党中央派往四川的所谓“参谋团”人员。这是沙汀从他俩的陪同人员中打听到的。郑慕周虽然没有任何公职,一向以热心社会公益自许,为北川请赈他说过话,与成都省赈会的尹仲锡相识。郑在北川也有几块山场,每年要派人去割来,北川的官绅他认识。刘、王两位去北川查灾,先到郑这里来落脚,无非是希望郑能关照一下。郑这方面的经验太够用了,好好地款待了他们一番,派了刘俊逸、尹策三两人陪同作向导。沙汀与舅父说,自己反正这几天没有事,想跟着到那个县去看看,散散心。于是第二天一起上路。
四川的冬天阴湿多雨。往北川去的路一直伸入崇山峻岭之中,远处终年积雪的山顶发出黯澹的铅色光影。路七很难见到几个行人,十来个人步行着,像是通行在无人区里。他在了解了王某的背景后,曾经嘱咐刘、尹两位,如果他们问起,就说他在上海教书,因母丧回来暂住的。路上他与省赈会的人不多搭话。刘俊逸是知识分子出身,在郑慕周手下当过连长、营长,郑下野后,他一直做到团长、旅长。后来,却被别的军阀吃掉,回到安县靠郑照顾,又在县里包点税收支撑门面。比较起来,郑更喜欢尹策三。此人贩绸缎匹头,洋广杂货,是个商人,本钱是郑的部下萧维斌出的。尹为人机灵,周到,后来做过安县商会会长。因为郑的关系,大家自然是客客气气的,谁也不知道沙汀的真实身份。第一天,经永安、擂鼓到达曲山。这三处都有他的熟人,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单独行动,观察一番。当晚,便宿在离安县七十华里的曲山。次日晨继续出发。越是走近北川,战乱后的景象,便越发严重。
对于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长征经过这里所引起的事态,当时的《大公报》是这样报道的:朱毛窜金沙江,徐向前股企图率主力由江油、彰明、平武,窜据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