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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谈李初梨、彭康,谈“中华艺术大学”,谈与夏衍开会,考虑去苏北搞武装斗争的事,阅读一张张秘密发行的《上海报》,但从来没人与他谈党的关系问题。
葛乔人小办法多。他熟悉这时候在上海突然冒出的许多同人性质的小书店,什么大江书铺、南强书局等等,他们都出青年读者喜读的社会科学书籍。杨子青读过林伯修(林国库)译普列汉诺夫的《史的一元论》,便是这样的书店出的,觉得收获不浅。其他如陈启修、李达,都各自在组织书店或成为一家书店的主要撰稿人。这是革命者在文化、理论战线上的重新聚合,所以,有人一提出办这种书店,大家自然赞成。
经过几次商议,书店的事大体确定。店名“辛垦”由葛乔提出,取Thinking英语“思想”一词的译者,兼有中文“辛勤开垦”的意义。杨子青对出马列理论译著,竭诚拥护。这一段时间与黄玉颀频繁的书信来往,恋情更浓,要违背家庭的意愿,毅然把心爱的人接出四川,必须做好家里随时切断经济来源的准备。所以,不能早一日谋生,便不能早一日实现爱情。他对办书店寄托了几重的希望。在考虑书店资本时,他主动提出认股一千元,答应先拿出五百元,其余以后凑齐,还表示愿意向亲友募集几千元的股份。五百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是他携带出来的大部分生活费用。事情有了这样的眉目,几个人便一起去招商公学找杨伯凯最后议定了。
杨伯凯是这伙人的师辈。他早年留法勤工俭学,这时已是中年,显得老练成熟。“三·三一”惨案后他流亡到武汉,“宁汉合流”又把他迫到上海。他不大参加飞行集合,对盲动主义很反感。杨子青与他熟识后,曾听他议论过大革命时的武汉:“好不容易组织起武装纠察队,说是准备起义,结果规规矩矩缴了枪。”他谈起成都大学一个姓王的职员,留法的,说:“才他妈几条枪也搞暴动,把腿杆搞跛了!”他给杨子青的印象不坏,只是有时觉得他不免神态严肃,不好一下子接近。
杨伯凯听了葛乔介绍筹办书店的情况后,立即表示赞同。杨伯凯约了也在“招商”教书的陈子中(共产党员)入股。他一再鼓励大家学日文,钻研理论。这也是当时一个风气,因苏联的东西从日本介绍比欧美快,可以转译。随后他又两次跑到横浜路来,与大家商定书店的资金、店址、出版计划。杨、任、陈教书稍有收入,各认了二、三百元,葛、王没有现金,只能用将来的版税入股。杨子青认股最多,被推为董事长。第一批书目里,杨伯凯准备由法文转译列宁的《论帝国主义》、拉法格的《经济决定论》(后由刘初鸣译),任白戈提出由日文译《伊里奇的辩证法》,葛要从日文译苏联沃尔加编著的《一九二九年的世界经济》。杨子青英语水平一般,日语初学,自认是个半吊子,同意勉力与王助葛翻译。
杨伯凯也是个说干就干的脾气。葛乔更是活跃,他作经理,总揽一切,张罗租房,办家具,与印刷厂、纸商打交道。五个人又是发起人,又是伙计,便干起来了。
不久,为了方便、省钱,杨子青与萧崇素索性搬到大兴坊十一号去住。这是个二层楼,萧住一间不大规则的三角形偏楼,搞他的戏剧。摩登社发起学校剧运动及“南通公演”,在这里排过《皇帝与乞丐》、《到明天》等剧目。他与葛、王一群人住在前楼,每天学外语,写作,忙着编译要出版的书。萧崇素旁观过这个集体的生活常态:他们七个人轮流弄饭。这间房既是他们的寝室、书房,也是他们的厨房。一间房虽然挤了七个人,却随时都寂静无声,除弄饭的煤油炉的“呼、呼”声外,就只有低语声、翻书声和钢笔在纸上写字的“飒飒”声了。①
四川人办的辛垦书店,就设在北四川路北四川里,可能是个巧合。租的是楼下前后客堂。杨伯凯为了筹集股金,有利著述,年底赴成都大学任教。成都大学校长张澜(张表方)是他南充中学时代的老师。杨子青写不成辩证法的小册子,他可能恍然明白,对社会科学的爱好,是自己由政治探索时代的一种表现,并不能成为终生事业。现在,允许搞社会科学了,反把自己并不适于做理论思维的这一点暴露。结果,他给辛垦编的唯一的一本书,竟然不是社会科学,而是文学。
这起源于《摩登》月刊上周扬译的一篇美国左翼作家的小说。他看到后,便去拉他搞了本《果尔德小说集》。周扬对于日常生活和金钱上的事随随便便,辛垦对文学并无兴趣,但草创时期的拮据,使它接受了不计稿酬的周扬译本。这是两人最初的文学合作。
到了1930年初,预定的第一批书都在大兴坊的小屋里编成出版。杨伯凯到暑假回沪接家眷,提出青锋来辛垦的问题。青锋是杨的同乡,在法国留学时相识,这个时候在成都大学,作张澜秘书,编《科学思想》杂志,用青锋的笔名发表文章。任白戈几人一听便不同意,杨子青这才知道青锋就是叛徒任卓宣,也表示反对。杨伯凯解释说,青锋来沪一事,是经四川省委点头的。这样,几个年轻的发起人,才以青锋来辛垦,不作股东,不参加实际政治活动,只能为书店翻译理论书籍为条件,勉强答应了。
青锋到上海后改名叶青,在大兴坊与辛垦同事会面。他倒很坦率,讲述了在长沙两次被捕的经过:第一次捕后枪决,未击中要害,被群众救出治愈;第二次被捕自首。但他怪组织上不听他的劝告,硬要用他的住处搞通讯联络。然后表示,从此只埋头译书写书。这个人块头不大,面色苍白,说话流畅,带煽动性。那天大家留他用午饭,他对吃食问东问西,临走时硬要付钱,并找补零头。
从此,叶青加入辛垦书店。他在住处整天伏案写作,身边带来个南充青年周绍章,替他料理生活、抄稿。叶青无论吃肉吃菜,都要求与饭一锅煮。对生活要求之简连崇拜他的周绍章都吃不消。他的迂,成为大兴坊人们谈笑的话柄,称其为“老夫子”。叶青很快交出翻译的普列汉诺夫《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及其他论著,他的学问是明显高出别人一筹的。辛恳没有正式编辑,叶青来后,成了书店的总编辑。
看看书店走上了轨道,书源问题不大,杨子青决定接黄玉颀出来,并回家筹集承诺的那一部分股款。这年夏天,他启程回川。在成都与黄玉颀见面后,商定了出川的计划。他又去见杨伯凯,知道这半年募股的情况不佳,只有叶青的总角之交南充人何伯庄,向车耀先募来五百元。杨带他去见过车耀先,车住在祠堂街,一面开“努力餐”,还同别人合伙办了个“我们的书店”。这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曾经是基督教徒,在川军当兵,从丘八升到团长。打伤了一只脚,人称“车口止拜子”。他开餐馆,夫妻俩都上灶,平民作风,一点没有架子,这时大约已经入党。
尽管募款不理想,杨伯凯并不悲观。他寄希望于四川将领中以亲共著名的陈静珊。陈的防区在离成都不远的广汉、新都一带,这时本人正好在成都。杨伯凯便与杨子青一起,到位于现在四川省广播电台的陈寓去拜望他。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使用辛垦书店董事长的身份从事活动。他向陈谈了书店的出版计划,已出的书,募集股金的主要对象等。当说出也要向自己的舅父郑慕周募股时,陈笑着说:“他能出多少股呢?”杨子青觉得不快,但总算没有随意发作。接下来,陈轻松地表示会全力支持书店,要他们给他一个书面计划,包括需要多少资金,大有倾囊相助的意思。会面结束后,杨伯凯兴奋不已,不住地对他说,“看来大有希望,大有希望。”
杨子青随后便回安县。没想到家里是一副冷面孔。郑慕周根本就反对他在外面办书店的想法,也猜出他要把李家婚姻永远“搁置”的用意。为了断他的生路,不仅自己不入股,还与所有的亲朋好友打了招呼,一致抵制。家里呆不下去了。母亲与李增峨装出的笑脸,也叫他心里很不好受。怀着失败的但也是义无返顾的心情,他很快又踏上了离乡的路。
陈静珊的话,客观上不幸言中。他十分懊丧。只是再到成都时见到夏正寅,却意外募到二、三百元的股金。夏的友谊在这时候的出现,使他欣慰。因为至少,他可以凑成第二个五百元,不会被朋友们笑话了。在成都与杨伯凯又见过两三次,杨对他的失败满不在乎。据说,陈静珊看了计划后已答应做股东了。
杨伯凯本来与他约好一起离开成都。杨去南充过年,杨子青去重庆,都要经过遂宁,这一段路可以同行。但是黄玉颀这时已经放了寒假,中断学业离校后没有相宜的地方可住,两人便提前两天动身,想在遂宁早几天搭上去合川的长途汽车。旅途仍然是那么艰难,但已不令人生畏。实际上,从两人在遂宁住进当地最好的旅馆起,他们的新生活便开始了。好像故意要多多留住那晕人的幸福似的,直到杨伯凯与一个成都大学职员也赶到了遂宁,开够了他俩的玩笑,并且前往南充以后,这一对“新人”还滞留在遂宁等车呢。16“沙汀”这样诞生与黄玉颀到了上海,他与大兴坊的“男宿舍”生活彻底告别。
先是住在菜市路天祥里。又和玉颀躲开人们,到杭州西湖度蜜月,住在“曲院风荷”隔壁的“汪社”。他们迷醉在湖光山色之中,每日在西湖上荡舟,小小游艇上的各色船女,都有乡村气味很浓的名字。其中一个叫乌花姐的,后来被他用在《一个绅士的快乐》的女主人公身上。一个月过得飞快,回沪后又一次搬进了德恩里十三号,不过这次住的是二楼的前楼。
(你想,你还能忘记德恩里吗?不必打趣,我怀念德恩里,应当包括黄玉颀、周扬、周立波、任白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