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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味,那倒没有什么,我的穷苦生活比
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
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
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睡去罢,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
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
自进去了。
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的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
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的
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的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
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
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
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的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
在舷边的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
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
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
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她不由分说,把
麟趾拉进舱房里。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
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
我看吃过早饭叫‘播外’①下去问问,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①“播外”,即boy的译音,就是茶役的意思。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
去了,她问了旁边的人便自赶到统舱去,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点着的五更鸡踢
倒。汽油洒满地,火跟着冒起来。
舱里的搭客见楼梯口着火,个个都惊慌失措,哭的,嚷的,乱跑的,混在一起。
麟趾退上舱面,脸吓得发白,话也说不出来。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着解开水
龙。警钟响起来了!
舱底没有一个敢越过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个老和尚,抱着一张大被
窝腾身向火一扑,自己倒在火上压着。他把火几乎压灭了一半,众人才想起掩盖的
一个法子。于是一个个拿被窝争着向剩下的火焰掩压。不一会把火压住了,水龙的
水也到了,忙乱了一阵,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各人取回冲湿的被窝时,直到最底
下那层,才发现那老师父,众人把他扛到甲板上头,见他的胸背都烧烂了。
他两只眼虽还睁着,气息却只留着一丝,众人围着他,但具有感激他为众舍命
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顾骂点五更鸡的人,有些却咒那行动卤莽的女子。
麟趾钻进入丛中,满脸含泪,那老师父的眼睛渐次地闭了,她大声叫:“爸爸!
爸爸!”
众人中,有些肯定地说他死了。麟趾揸着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个指头。
她大哭起来。嚷,说:“真是我的爸爸呀!”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宜姑赶下来,
把她扶开,说:“且别哭啦,若真是你父亲,我们回到屋里再打算他的后事。在这
里哭惹得大众来看热闹,也没什么好处。”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后,有人打听老和尚和那女客的关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来历。他们只知道他是从罗浮山下来的。有一个知道
详细一点,说他在某年受戒,烧掉两个指头供养三世法佛。这话也不过是想,当然
并没有确实的凭据,同伴的和尚并没有一个真正知道他的来历。他们最多知道他住
在罗浮不过是四五年光景,从那里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报,死者是一个虔心奉佛燃指供养的老和尚。麟趾却认定他便是
好几年前自己砍断指头的父亲。死的已经死淖,再也没法子问个明白,他们也不能
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的遗体
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够了。”
统舱的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
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的
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
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的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
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
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
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
天涯的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