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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身后,是群情振奋的燕军,密密匝匝,绵亘数十里,山呼震天。
自四月初六出北平,至今,已是七月十四,三月有余。别说那些将士,就连燕王本人,面上,亦多了少许风霜之色。
出城投降的将领,率众伏地跪拜道:“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而今,但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臣等具壶浆以迎!”
张玉勒紧缰绳,在其侧低低道:“燕王——”
朱棣在马上回过头来,与之目接,再扫一眼坐骑之下跪着的降使,原本一双凌厉至极的眼眸中,虽,精光不减,却布满了血丝。
沉吟片刻,点头道:“好,本王随尔等入城便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起兵距今,已近两年,什么样的艰险不曾见过,自他在白沟河大胜,一路长驱直下,上百万官军尚且土崩,何况久围之下的济南城?但,纵然他再如何抚恤,数十万燕军跟着他转战至今,难免人马劳顿,得济南,即可就此切断南北通道,划中原而自守,等于将半壁河山收归他囊中。故,济南城再坚,他志在必得。更何况,大军虽退,但双方基本战局未变,城内,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冷眼看向身后,向诸将道:“传令下去,退兵十里驻营。”
话音甫落,即双膝一紧,驭马,随在来使之后,向面前的济南城疾驰而去。身后,除了张设伞盖的侍卫之外,仅有劲骑十余人相随。
吊桥,徐徐落下,一行铁骑,转瞬间即过了桥,眼前,便是徐徐开启的城门。过了这道城门,即是济南外城。
他的马蹄,刚踏入城门内,只听耳畔传出山海一般的高呼千岁之声。他淡然看着,两道眸光,似毫不提防地环顾着四周。
就在此时,只觉头顶一阵劲风袭来,他猛地一夹坐骑,急急向前避闪,一块五尺见方的铁板,骤然自城门之上急速坠落。硬生生,砸在他的身后,落在他的马背之上,座下铁骑应声而倒,连带着将他甩于地上。
“燕王!”
铁板,自百尺高的城门之上掷落,他只要慢了半步,就会和身下的坐骑一般,被砸成肉泥,血溅当场。
就在眨眼间,身边护卫已送上另一匹坐骑,他旋即翻身上马,笔直掉转马头,向着来路,飞驰而回。
他必须赶在城门闭合之前,赶在吊桥升起之前,逃出生天。
否则,他命不保矣。
他相信,铁铉为他安排的陷井,远不止眼前,吊桥之下,必有其他伏兵,等着索他的命。
果不其然,他刚驰出城门,前方吊桥,已在徐徐挽起。他用力挥动马鞭,矮下身子,宛如风驰电掣一般,单骑;自桥上飞身而过。马蹄,刚跃过吊桥,其后蹄已然悬空,宛如凌空一般,自桥上飞跃过宽阔奔涌的护城河,甩开已升至半空的吊桥,再,稳稳坠于地面,踏起一地的烟尘。尘埃,落满了人的盔甲与面庞,几乎掩人眉目。
差之毫厘,即失之千里,所失的,不仅是他一人的性命,还有他的整副身家。
面前,即是他的燕军阵营,所有人,目瞪口呆,数十万的阵营,眼睁睁看着自个的主帅,在电光火石间,往生入死了一场,竟,忘了出一声。
他勒紧缰绳,坐骑,在他的胯下高昂起脖颈,长声嘶鸣。在原地,逡巡了数圈,才勉强立定。
他高坐于马上,眸光似电,看向面前铁壁一样的城池,和城池之上那冷然回望着他的守城主帅铁铉。不怒反笑,只淡淡一笑,向身后诸将道:“给我以炮击城!”
“是!”阵前响应一片,仿似大梦初醒一般。
不过须臾,燕军,即火炮齐发。
济南城,顿时,成了一座火城。而,守将铁铉,竟仍令城上士卒大骂燕贼叛国。足有上百人,居然不畏炮火,在城垛之后,齐声唾骂于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第一次动了怒,勒马,以马鞭指城,厉声道:“来人,传令下去,合兵围攻济南城!”
直攻了一天一夜,城,将破时,只见城上,忽然悬一枚巨大的神牌,上书着“高皇帝朱元璋之位”。
乍见之下,燕兵,竟无人再敢发炮,诸将望着队列之前的主帅,俱默然无语。
此铁铉尔,实乃诡计多变之人,竟然想出如此歹毒之计。
道衍,于列中,看着十步之遥处的燕王。天色,已经将晚,深秋的暮色,映在他的眉目之间,晚风,撩起铠甲内的战袍与鬓间的碎发。那一张坚毅的面容之下,到底有多深的隐忍与自持,才能坚持至今?
燕王,以“清君侧”起兵,虽口称“靖难”,但,只有他与他知道,所谓靖难,实为夺位。貌似气壮,心实有亏。如果此刻,他命手下向高皇帝的神牌炮轰,则,必然在天下人面前背宗弃祖,更使他一直以来对朱允炆“违背祖训”的口诛笔伐露了马脚,从而,再失民心。即使,高祖皇帝在天之灵不加之罪,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而,若于此刻罢兵,则济南坚城,失之一旦。
再等了片刻,只听,燕王终于哑声道:“传令各营,今日天晚,暂且休兵。”
朱能等人会意,看一眼身侧的传令兵,诸人,飞也似地去了。
接下来的一连多日,只要燕军炮轰城池,铁铉,就命人高悬出神牌。非但如此,更召来精兵壮士,每每出其不意偷袭燕军,往往防不胜防,虽小战,却每战必克。
诸将愤甚,却,计无所出。
是夜,燕军主帐内。
整座大帐,燕王跟前,只留下谋臣道衍一人。
夜烛之下,他双手合什,躬身,和颜禀道:“燕王,师老矣,请暂还北平,以图后举。”靖难,已经两年有余。这一役,燕军出北平,已盈四月。将士疲惫,斗志消磨,再打下去徒然无益,不如休整以后再战。
眼前之人,端坐于案前,面上,并无冷意,沉吟半晌,终点头道:“斯道所言,言之有理,本王也有此意。”
话音才落,帐外将士又再高声通传。
他应声道:“宣。”
此时,夜已深,如无急报,必不会前来。
他接过来人送上的书柬,才看了数行,即缓缓立起,眉目间,隐隐动容。
道衍略有不安,才要开言,就听朱棣沉声向来人道:“备快马。命朱能张玉等人即刻来见我!”
言罢,将手上的书柬直接交与他。
道衍小心展开,纸上,竟是林士奇的笔迹。
“世子急病,累日不愈……”
他心下一惊,再看向眼前人,早已大步步下大帐,走至帐外,抬头望着天色。
父子连心,林士奇并不是不知分寸之人,能如此来书,想必世子之疾,已是甚为凶险。
真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世子,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于此刻病入沉疴。燕王的子嗣,原本就不多,此番世子染疾,他必是要连夜返回北平。
此刻退兵,也好。
他折起书信,默然走过去,陪在他身后。深秋的苍穹之上,繁星满天,月圆,人未圆。
建文二年,八月十五。燕王,率小部精骑先行回师,命朱能张玉等诸将,率大军随后而行。
持续了三个月的济南之围,终于随着燕军的撤退而暂解。
济南,之于北平,千里不止。一路疾驰,终于在八月十九,回府。
铁骑驰入棂星门之时,已近戌时。
绕过大明殿,直接驱马至延春阁前,始停。
刘成,因着日渐年老体衰,并未跟着此次出征,此刻,正领着一殿的宫人立于玉阶之下,跪迎主子。
燕王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身边护卫,也不管身后的林士奇,自己,则大步而入。
等来至后殿,进到寝室,远远就看见王妃徐氏和王鹤一等人,正齐齐围在床榻之前。看见他进来,众人忙欠身跪倒。
他简单免了他们的礼,沉声向王鹤一道:“怎样?”
不过四岁大的孩童,小脸上,潮红一片,静静卧于锦被之内,连鬓角都是粘湿的。昔时,圆滚滚的手足,瘦成伶仃状。
他看了片刻,自榻上起身,向外室走去。
他也累了,一路疾驰,连换了数匹坐骑,可谓,星夜兼程。遂,就在外室的座椅上落座。
老太医连续多日熬夜,此刻,愈发显得形销骨立,连嘴唇上,都起了数个血泡。蹑足离了床榻,行至他跟前,欠身施礼道:“禀王爷,小世子刚刚睡着,高热,这几日,也已经退了些许。”
徐氏,仍陪在内室卧榻之前,扶了云茉的手臂才勉强立起。一双眼眸,熬得通红,连面颊都凹陷了下去,隔了帷幔看着他,却不近前。
王太医擦一把额头的汗意,低声再道:“禀王爷,世子,已经连续高热了半月,上吐下泻不止,依属下看,恐是痿躄之症(即现代的小儿麻痹症)。”
朱棣不语,只挑眉看着他。
王鹤一并不心虚,他的医术,虽算不上天下无双,却也是少有人及。遂,嘶声再接道:“王爷和王妃,请恕属下……无能。”
朱棣良久始应道:“此疾,会如何?”
“得此疾者,即便高热退尽,肢体,却自此痿弱不用,或手臂,或腿足。故,又称筋痿、骨痿之症。”
朱棣看一眼内室饮泣的徐氏,再问道:“可有药治?”
王太医不再答,只低头躬身而立。
他再等了片刻,才道:“你先去吧。”
“是,属下告退。”
一旁,连宫人云茉等人,都忍不住跟着哭将起来,又不敢高声,只能低低啜泣。殿内,眼看着哭成一片。
要在往日,燕王早就发作,可是,他只立起身,一面和颜道:“你也早些安置吧,这些,交给他们即可。” 此语,明显是向着王妃徐氏所说,话音既落,一面向殿外室缓步而去。
这些话,听着虽淡,却是许久许久都不曾再自他口中向她道出过。若不是世子病了,想必他仍不会踏足延春阁。
他的为人,心机极深,一旦存下芥蒂,极难化解。纵表面无形,内里,很少有人,能探得其心底真意。
徐氏以为他要走,遂,再也抑不住自个的心意,疾步而出内室,跟在他身后,一路跟至朱门前。
却见他徐徐回过身来,满面,俱是不掩的倦色。身上的甲胄,虽已解去,但一袭战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