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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移了视线,眸光如利刃般,看向面前诸人,却只向她道:“秦罗敷,我不管尔是真病假病,尔,若不想好好活着,本王自会让这些人,一个不少,为你生殉!”
话音刚落,面前人,即被他此言重重击到,身子摇晃了数下,随即轻轻扶住身后的木桌,才不致跌倒。
只有王鹤一与马三保这两人听了,心内自是再清明不过,却不敢面露喜色,只佯装低头,颤声应道:“属下,领命!”
朱棣扔了手中之物,拂袖,大步夺门而去。
始出门,即有侍卫牵过坐骑,耳畔,随之传出急促的马蹄之音,声声如重鼓,击于人心上。不过片刻,即已远去。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几步冲至门槛处,刚想再追出去,马三保却在身后高声提醒她道:“姑娘!”
她生生停下脚步,扶着门框,落下珠泪。
是,之前,她一时因着情动,忘了避忌,竟毫无遮挡地现身于人前,此刻,他又岂能容她再逾矩?他向来疑心深重,于此事上,更是比世间任何一个男儿,都芥蒂犹甚。
可惜她……根本是不堪之人。
他连让她随意在其他男子面前现身都不许,她此刻若不自裁,终有一日,等事迹败露,她终不免要再死于他手中。
天下男儿虽众,无如燕王。天下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那点心机,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目?
她并不畏死,但,彼时再死,其情可堪?
此刻,应该子时已过,夜幕,黑如鸦色,若不是廊下一点微弱的灯影,根本辨不清天地之分。
泪意中,却见那天边的点点星光,渐渐移转,宛若迤逦的银河,迢迢难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队列即消失于漆黑的深处,再不辨。
第四卷 崔嵬 第四章 浓云连晦朔(2)
七月初八,北军(即燕军)抵达蓟州,朱棣派大将张玉、朱能率师出击。兵临蓟州城下,张玉、朱能二人先对蓟州都指挥使马宣劝降,马宣拒降,随即环城以攻。
马宣出城迎战,兵败被擒,仍骂不绝口,后与镇抚曾浚一同被杀。负责守城的指挥毛遂见大势已去,于是献城以降。
至此始,继北平、通州之后,北部重镇之一蓟州,再归燕王麾下。
是夜,张玉奉命乘胜连夜开赴遵化。“行师(意:用兵),以得人心为本。”遂传燕王口谕,严禁将士滥杀。
至遵化城下,张玉简选勇士,趁夜悄悄登城。潜入城中的先锋打开城门,大军已进了城,城中的守军才发觉。遵化卫的指挥蒋玉、密云卫的指挥郑亨,眼见大势已去,遂,一夜间先后降于燕军,转而为北军方面驻守。
燕王,自起兵始,即攻城略地,节节而胜,其势,几不可挡。
一来他镇守北平多年,又多次率部征伐北虏,南军(朱允炆麾下代表朝廷势力的军队)中,不少将领都是他的旧部,或曾随他出征。二来燕王其人,胸襟韬略酷肖其父,有过之,更无不及。要论识人、治军、治民,彼时整个大明朝,根本无人能出其右。故,一旦他与朝廷对峙,有些旧部自会举师响应,或是虚晃一枪即缴械投降,站到他这一边。
此等情形,莫说是朱允炆及齐、黄等人措不及防,即便是高祖在世,恐怕也始料未及。此刻,强枝弱干之弊,已是凸显无疑。
蓟州既去,南军用以钳制北平的三足之势,而今,只余居庸关、怀来有二。
北平都指挥使余瑱自退出北平后,即控制了居庸关。简练士卒,集合了数千人,准备反攻北平。
居庸关,系北平北部咽喉,是出入塞的必经之路,号称北门锁钥。
燕王谓众将士曰:“居庸一关,其山路险峻,百人守之,万夫莫开。如果让余瑱得之,即让其占尽优势,所以,势在必取。譬如人家之后门,岂能让于寇盗?今乘其初至,民心未服,取之极易。若此时不取,待其增兵守之,后取难也。”遂,命指挥徐安、钟祥、千户徐祥等率兵前往攻打。
果然,余瑱且守且战,又不见援兵到来,一时难以支持,便弃关北走怀来。
彼时,都督宋忠正带领部伍向北平进发,原本也准备自居庸关入塞。闻听居庸关失守,无法前进,随即也退守怀来。
朱棣自将士口中得此捷报时,心内虽大喜,面上,却只一笑置之。之于居庸关,他心里早有计较,如果南军此时稳定人心,固关坚守,他纵然想取之,也并不能一举击破。可惜,宋忠与余瑱,实不堪大任,俱是无能之辈,竟将此险塞,白送给了他朱棣。
建文元年,七月十五。燕王朱棣亲率张玉、朱能等精锐骑兵八千,自北平出发,卷甲倍道而进,直逼怀来。
曾几何时,他数次带兵自此处,出边塞,征北虏。
彼时,正值初秋,艳阳高悬,旌旗迎风而展。燕军,从建德门出,走清河、沙河古道。军过昌平,翻越连山之脉,不过一日,即兵至怀来城下。
面城半里而扎营,眼前,便是怀来城驿。
城驿西北,为连山余脉,本无高度。西南,即为河滩,一览无遗。清浅的河水,虽宽却无波,绕城向东南迤逦而去。
天高云淡,日头刺眼,日光,映着铠甲粼粼,逼人眼目。河滩之后,都督宋忠朝余瑱点头示意,后者则一挥手臂,身后的指挥即刻命人带了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上前。
余瑱高声斥道:“尔,若想活命,就把你在燕王军中所见所闻,如实说来,否则——“话音未落,即有将士抽出佩刃,置于来人脖颈之前。
来人立刻身如筛糠,抬头泣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交待便是!”
宋忠沉声道:“说!”
“是。”
“燕王,眼见宋都督麾下将士多为其旧部,而今竟与其为敌,遂,恼羞成怒,命手下搜罗城中百姓,但凡与都督营中将士沾亲带故的,一律杀无赦。小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刀砍尖刺之声,入夜不息,到处都是死人,堆满了沟壑,血流成河!”
话音未落,近处的那些个将士,已经一个个全部变了色,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刀剑。
余瑱见情势差不多了,随即振臂向左右高呼道:“诸位将士,朱棣反贼残暴无行,屠戮良民,害我亲属,此仇,誓不共戴天!今,逆贼既到眼前,我等以多敌寡,又有何惧?大丈夫为国为家,必杀之而后快!”
一时间,风卷战旗,呼喝之声,声声如战鼓,在四万人的队列中,响成一片。再随风而出,直灌入对面燕军阵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军交战,士气最为重要。
这些将士原多为燕王部下,是从燕府护卫中抽来。此时作为官军与燕王作战,并不心甘情愿。此刻,闻说家属被屠,其悲壮之心,杀敌之志,皆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宋忠勒紧手中的缰绳,居高临下,看一眼面前的敌阵。
队列之前,正是燕王本人。其座下铁骑,通身漆黑,此刻,映着日头,马匹的根根毛发,竟闪出金丝一般的光亮来。一身盔甲,泛着点点寒光,却丝毫盖不去他眸内的凌厉之色,始目接,宋忠的手腕忽的一颤,随即再用力握住腰间兵刃。
朱棣身侧的大将朱能,悄悄一夹坐骑,走至近前,在他耳畔高道:“燕王,您所料一点不假,那宋忠老儿果然要和我们来阴的。”声音虽大,却仍淹没在对面山海一般的鼎沸人声之中。
宋忠与余瑱两部,集结后足有四万将士。而他们,除去镇守北平与通州、蓟州等地的人手,所余不足万人。
可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
朱棣淡淡笑道:“张玉,听说你尚有亲属滞于怀来境内?”
张玉在马上挠挠头,局促道:“是,末将尚有一幼妹,寄养于此处。”
朱能用铁拳捶一下他,打趣道:“你上次不是和我说,她年方十四,尚未婚配,求我为你玉成好事。此刻,你自个怎么倒不说话了?!”
张玉涨红了脸,七尺的汉子竟一时成了缩手缩脚的妇人般。
朱能手握马鞭,靠近朱棣,赔笑道:“回殿下,末将听张玉讲,他自个虽粗陋,他妹子却生得国色天香,如花似玉。他舍不得配于旁人,故死活来求末将,要末将到王爷跟前替他递个美言,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王爷身前!”
朱棣含笑看向张玉,问他道:“可是?”
张玉红着一张黑面,重重颔首,一双铜铃眼圆睁,其内,满是企盼。
他为卑,他为尊,他为微民,他为皇子。自古,贵贱有别,即便真无名分,他所思所求,也属高攀,更是攀龙附凤。
朱棣却丝毫不以为忤,纵声大笑,点头道:“好,本王答应你。待取下怀来,本王倒要见识一下何谓国色天香!”
声既落,一挥衣袖,身后的将士随即会意,只见,燕军队形突变,自营后突然涌出一些身穿百姓便服的老弱妇孺来,足有千人不止。向着河对岸的宋忠大营,此起彼伏地叫喊着。
有叫兄弟的,有叫儿孙的,也有叫子侄的。口中所呼,大意不过如此:燕王并未屠害我等,尔等千万不可上了贼子的奸计,致使手足相残。
宋忠、余瑱等人登时大惊失色,座下铁骑向后连退了数步不止。
燕王,竟然一早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可是,他又何以能提前得知他宋忠、余瑱欲施此计?
那些本是披甲执枪、严阵以待、准备复仇的南军,远远看见河滩对面的故家旗帜,再听到那些呼喊,一时间,又惊又喜,惊喜交加。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燕军阵前竟真的有自己的家人,那些将士们片刻之前还在振臂高呼,且杀气震天,此刻,眼见家人好端端地就在眼前,方才所听及的,竟全是自个统帅们的权宜“谎称”。虽然各为其主,但他们又怎能与自己的父兄兵刃相见?南军,本无斗志,至此更是完全松懈。
有掉转马头准备回师的,有彷徨驻足进而观望的,有乱了步伐四处冲撞的,数万人的大军,不过眨眼间,军心就散乱成覆沙。旌旗遍地横曳,连队阵也列不成,真真是人仰马翻,硬生生在燕军面前,搅乱成一团泥丸。而那些宋忠的嫡系旧部见了这等乱局,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