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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依旧吹的是这曲《越人歌》。但,却不是方才的曲谱,这一支,是敷儿自己依着心内所好而谱就,并无人知晓。
先生所填的曲调,温煦悠远,一咏一叹,皆是怀春女子的缱绻情怀。而,敷儿所谱的这一阙,远要悲凉清冷许多。
笛音似水,袅袅依依,宛如九天明月,更如洞庭浩淼。
其实,是敷儿自己的女儿心肠,虽波光潋滟,却九曲迂回,无以为继。
我,侧立于殿中央,正如隐娘先前所言,绿衣翠笛,雪肤素颜,落入这些看客眼中,不过是另一道绮丽风景,却不是敷儿自己的。
罗敷,虽养于京城的教坊司,每日里出不得大门,也曾从众姊妹们的口中听及——燕王殿下,乃当今举国轻重的四皇子,大明朝一半的兵力由其掌握麾下,而,自我朝开国以来就割据北方不停来犯的蒙古部族,更自他始屡次被重击再击溃。
那些女子在议论起他之时,远比议论当朝太子时要兴奋许多许多,自古女儿爱英雄,自古皆如是,更何况英雄还如此年轻英俊,甚至,尚未有正妻。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洞庭水上的越女虽任性,却何其有幸?值此良宵静夜,可以得见她的良人,再被良人所喜,最后非但成就了如花美眷,更留下千古绝句传唱至今。
试问天下间,哪一位女儿不艳羡其奇遇?
但,终其一生,如果敷儿的眼疾终不能痊愈,则,我的良人又会在哪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罗敷目不能视,只怕与君相逢对面,却不能相识。
第一卷 好女 第五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敷儿?敷儿?……”
一连喊了数声,我才猛然惊觉,停下手中玉笛,转过身,面朝先生而立。
“敷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燕儿呢?”
我淡淡笑着:“忙。”
“哦?”
“敷儿今日身子觉得如何?”
我轻道:“好。”
“果真好些了?”
先生似乎有些欣慰,在这水榭之中的石桌前落座,敷儿虽看不见,但也能从他声音的来处,隐约辨出他的方位。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我的垂发与罗裙,我悄不做声。
先生的声音忽然听着比前日苍老了许多:“敷儿,那位方大人让人送来的东西你不喜欢?”
我轻轻点头。
敷儿眼不能见,要那些钗环和妆奁来何用?是以,敷儿将其一并送给了云落院的诸位姊妹们。
我一早知道先生会问我,但敷儿并不怕他问,先生心思细密,也懂得敷儿的心气,知道敷儿不会在意这些俗物。
何况,我原本与他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他叫人送来这些女儿家的物件,本就已经失礼。
先前,他在周王府殿上先是冒然唐突在前,后,又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坚拒周王的美意,敷儿本以为他也是一位高士,可惜,他并不是。
原来,他也和这世间许多自诩风^流的男子一般模样,人前道貌,人后苟且。
先生叹一口气,再道:“敷儿的一曲玉笛震惊四座,今晚又有一位王爷指名道姓要请敷儿登门献艺,你说为师应是不应?”
我握住衣袖,心如鹿撞,却不敢轻易接腔,怕一出言,即泄露心迹。
先生不动声色地含笑问:“敷儿去么?”
我涨红了小脸,布履在裙裾内略微退后了小半步。
是他么?敷儿多么想问先生这一句,可是却不能问。
敷儿私下曾假装无意间问过隐娘,听说这一次他在北疆大获全胜,特地奉旨回京受奖,因着他和秦王晋王一样同是受封的成年藩王,按律,不得在京多做停留,除非圣上有旨在先。
敷儿以为已经三五日过去,他说不定已经离开京城,去到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平王府,从此天南地北,再会无期。
先生说的今晚之期,他果真会去赴宴吗?还是先生原本就在诓我?只为试探敷儿的心思?
见我半天不答,先生忽然沉了声:“敷儿?为师在问你话!”
我既不能问,又无法确定不是他,遂,咬牙点头道:“敷儿去。”
先生听了,长叹一声,半晌没有再开腔。
良久,始道:“敷儿,你我师徒情分虽只有半年,但,为师实将你视为己出。你心里想什么,到底好是不好,为师又怎会不知不晓?”
我垂下眼睫,紧紧执着手中的长笛。
先生放缓了语气,低道:“敷儿,为师问你,你要老老实实作答,不得妄言,听见没有?”
“是。”
“你自打周王府归来,就一直闷闷不乐,敷儿心内有心事,为师早就看出来。怕是这云落院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都道敷儿是怀春,为师起先也不信,现在看来,她们背后嚼的也不无道理。女儿家的心思,为师虽不太懂,但人情,为师看得太多!”
“敷儿?!”
“你告诉我,你心里可是喜欢方孝孺大人?”
“那么,是周王殿下?”
“莫非……敷儿!”先生突然提高了音调,似是气急,兼伤心至极。
我垂下脖颈,朝着先生落座的方位轻声回道:“敷儿,没有,喜欢。”
“是吗?”
“你以为为师和你一样是目不能视?你的心事都明明白白写在你自个脸上,眼中。但,敷儿可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管是周王还是燕王,都是皇家贵胄,至尊至贵之人,根本不是我等可以觊觎!还有,敷儿可知那燕王已经有姬妾数名不止,这还仅仅是有名份的,如果加上那些没名没份的,为师实不敢妄议妄论,敷儿自己去思量!再者,即便他此刻尚未有正妻又怎样?将来,也必是皇上和皇后亲自指婚,他的正妻也必是官宦人家的正经小姐,很有可能还是哪位王侯将相的郡主千金。敷儿,莫要再痴人说梦!”
“唉,敷儿,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又岂知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敷儿,为师说的话,你可都记得了?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知晓进退,旁人,即便是为师也难救你!”
我不语,茫然望向不知处。
这一些,敷儿并不真是痴儿,岂会不知?岂会不自知?
据是夜奉召回来的姊妹们讲,席上,无论是周王,还是那位风神俊秀的太子讲读——皇上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方孝孺方大人,三位男儿,虽都是相仿年纪,但,另二位,没有一位可以有燕王身上的气度,且,更难得的是那份俊美无俦,在天下男儿间也少见。
敷儿可以想及,周王此时年纪尚小一些,平日只擅诗词歌赋,而,方翰林也是一介学士出身。唯有燕王,既出生皇家,又身率大明半壁兵马,戎马倥偬,杀人无数,气势当然不会同于前两者,不怒自威,那是一定的,
敷儿来至此处虽然时日不算久长,但,兼听偏听,当然知晓一二。教坊司的女子们见惯风月及权贵,眼光自是极挑剔,即便是那些稍微生得猥琐一些或普通些的主家,哪怕他再是王公侯爵,她们过府回来也一样毫不留情地批驳。
唯独,对燕王,她们一个个俱是毫不掩饰的赞誉与倾慕有加。
不仅如此,这份赞誉,直议至今日仍不见停息。
但,敷儿自己所留意的并非是这些。
那一日,狮子桥上,春雨如织,青石路滑。
他明明可以不救我,但,他终是出手救了。那一刻,敷儿第一次被一名男子置于他的高头大马之上,甚至——他的怀抱之内。
他身上淡淡的麝香,还有那温暖的手臂,马鞭托起我的小脸,刺痛我肌肤的不适,如此狂放不羁纵声的大笑,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响。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日夜,萦绕在敷儿的脑海之中不去,宛如魔障。
可是我不能承认。
只要我不认,先生便奈我何。
身后,忽然传来燕儿的轻唤:“先生刚刚叫燕儿?”
先生转过头去,含着薄怒问她道:“隐娘在何处?”
“回先生,隐娘姐姐在她房里。”
“去,领着敷儿去她房里,让隐娘为她上妆。”
燕儿很是吃惊:“痴儿又要出去么?”
“嗯?!”
燕儿赶紧改口:“呸呸呸,是敷儿姑娘又要出门么?”
“你跟隐娘说,就和前次一样,只许比前次还要好,否则,我唯她是问!”
先生很少发作,燕儿听了有些心虚,上前几步扶着我就要走。
才走几步,先生就在身后叫:“敷儿——”
我驻足。
但,先生却没有再讲话,只长叹一声道:“去吧!”
我没有再讲话,自从失明兼失语之后,沦落至人篱下,敷儿已懂得隐忍。
直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至隐娘的卧房。她看见我,却并不吃惊,只淡淡笑着,从燕儿手中接过我的身子,将我轻轻按于她的妆台前。
拆了我的发髻重新梳过,一面梳,一面有意无意地问燕儿,却不是问我:“燕儿可曾听说过晋王?”
燕儿当然摇头:“燕儿听是听说过,他是三皇子殿下,今晚姐姐们还要出门侍奉么?怎么燕儿先前没有听说?”
隐娘笑:“燕儿懂个什么?”
她的手指无比轻柔,轻轻掠过我的头顶和腮畔,柔软的发丝在她的指尖缠绕,再旋转成发髻,以钗环固定。
不过短短片刻,便已妆成。
隐娘和先生都曾说过,敷儿最适宜素颜示人,至淡,即最浓。
这一次,她们为敷儿换了另一件簇新的粉色罗裙,浅浅的粉,只比门廊前的桃花还要轻柔三分。敷儿自己当然看不见,全都是隐娘的比喻。
既如此,自是不能久留,三娘已经着了小厮前来打探,说前门轿夫已经备妥,只等我一人。
我起先并未有疑,只扶着燕儿的手臂,等快要走出隐娘的房门,却,仍不见她移步,不禁回转身,轻问她:“姐姐不去?”
隐娘笑,低低道:“不去,今晚,他们只叫了妹妹一个人去。”
我一惊,不觉驻足,隐娘轻笑:“敷儿好福气,快些去吧,不要耽误了好时辰。”
我大惊失色,握住燕儿的手臂,颤声问道:“敷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