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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拼命想睁开宛如千斤重的眼皮,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始终辨不出他的真颜。
只一声声,在我耳畔,轻轻唤着我的闺名。
我听了辛酸难忍,连声应着,徒劳地伸出素手,想要反握住他的。一连握了数次,掌心处,都空空如也。眼见他从我身边一点一点走远,我急得兀自哭了出来,直至最后一刻,终于大叫出声,再应声坐起。
才睁开眼睛,却看见身边的小宫人惊恐万分,半跪在床前看着我,被我吓得瑟缩发抖。
我面色苍白,似醒非醒,喘息着问她道:“我……做梦么?”
她轻轻颔首,低低答道:“是,姑娘一直在喊一个名字,奴婢怎么推,姑娘都不醒,奴婢好怕……”
我冷汗涔涔,哑声道:“我……叫了人?”
她迟疑片刻,怯怯地对着我的眼眸,见我并无愠意,才敢复述道:“是,姑娘一直在叫一个名字,似是,似是叫方什么,姑娘叫得太急,奴婢实在听不清。”
姓方?
我望着她的眼眸,几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
难道,方才的敷儿的梦中之人竟是他?!可是这个梦魇何其隐晦不堪,敷儿的梦中人,怎可能是他?!
第二卷 攻玉 第九章 促漏遥钟动静闻(2)
我披衣下地,也不管那小宫人,自个径直向外行去。
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外,果真是晨光初现,天际,已泛出淡淡的青色。
夜露并未散去,微风拂过,头顶的树叶间,滴了我一身的露水,沾湿了乌发,也打湿了绿罗裙。我轻轻合抱着自个的头颈,因为后脑处,又隐隐传出痛楚。
先前的那几次,我俱是在受了重创之后,方能想起一点点前尘旧事。虽说只是零乱的片段,事后证实,那些,竟都是真的。
难道,这一次,竟也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叫敷儿情何以堪?!
我越想越怕,回转身,低低向随侍的宫人道:“燕王……起身了……么?”
她望着我,屈膝回道:“王爷一向起得早,这会,怕已经起身了。”
我心内随之燃起一丝希望,轻道:“去请他……来。”敷儿,此刻,何其想看见他,哪怕只远远看一眼他的眼眸,就一定不会再这样惊慌失措。
小宫人听了,忙应声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去而复返,却不见敷儿让她去请的人。
她一面向我施礼,一面回道:“回姑娘,王爷不在府内,怕是去朝上了。刚才奴婢来时,也刚巧遇见王妃出门,王妃叫奴婢带一句话给姑娘。”
我看着她,黯然。
她停顿了片刻才道:“王妃说,让姑娘放宽心,只管安心养病。”
我未再搭腔,云萝已随着她的话音步入院内,身后,尚携了灵儿等人,俱是之前服侍过我的数位小宫人。
走至近前,云萝低下头,含笑向身边人吩咐道:“杏儿,你先下去吧。”
“是。”杏儿赶忙应允,蹑足退去。如此恭谨的模样,并无半点假装,想必云萝原先在这府内就是主事的宫人之一。
看见她进来,我略略松了口气,小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
她上前几步,好言相问道:“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
我疑虑并不曾消,只淡淡一笑,轻轻摇头。
院门处,开始有打扫涮洗的粗使宫人进入,看见我与云萝立于院中,只执着扫帚拂尘等物立在一旁,并不敢有所动作。
另有几个宫人,抬了热水,鱼贯而入。
云萝见情形差不多了,一面示意灵儿上前扶了我去内室洗漱,一面好似叙家常般,在我身侧絮叨着:“魏国公病重,王妃这些日子都是两头跑,早起晚归。姑娘的身子尚未痊愈,却无需介意这些。”
这些话,她一个奴仆自是无立场说,但,她是个守矩之人,既然开了口,必是得了主子的授意。
可,敷儿却问不出,这府内到底哪一位才是她的主子。
半个时辰后,云萝已经服侍我洗漱完毕,再将半干的发丝用钗环松松挽了,垂于腰间。见我低着头发愣,遂,在我身后轻道:“姑娘可知么?”
我抬起脖颈,望着她。
她也望着我,柔声低道:“奴婢听说,近日朝鲜与我国屡生衅隙,圣上又颁下旨意,让王爷率部驻军开平,不日就要出发。”
朝鲜?这才歇了几天,他又要自己的儿子去打仗,天家的心肠何其冷硬?
见我变了色,她再软声劝道:“姑娘也该为自个做些打算,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歹是女儿家,自是比不得那些四海为家的男人们。”
她和云英的性子并不同,虽一样是主事的宫人,一个是外冷心热,琉璃心肝,一眼即可看得通透。而眼前这一位,语虽软,罗敷却始终看不清她底细。
我的嗓子叫烟火熏了,不仅沙哑,连饮水都痛。她既提起,我也不再虚掩,顺着她的语意哑声接道:“我,想见……燕王。”
她听了并不讶异,只笑了下,点头应承道:“奴婢记下了。但凡有一丝可能,奴婢定当为姑娘周旋。”
这么说的意思仍是——我此刻见不了他,何时可见,尚未可知。
我看着镜中的自个,面容苍白,形容憔悴,本就少十分姿色,此刻,已然又去了八分。她说她会为我周旋,她自会去做,而他能来时,也自会来。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懂得罗敷此刻想见他的迫切之心。
他或许能猜出,却不会轻易允了我。
男儿心,确实冷硬,却不是一般的冷硬。
罗敷一连等了十日,连他的半只衣角都不曾见到。每日晨昏,虽同处于一座王府,却仿似隔着天涯。
只是,敷儿的汤药一直不曾断过,每日三餐,自有人端来,并亲见我服下。
六月二十三,魏国公殁,追封中山王。
消息传来的时候,已是六月末。
王妃的贴身宫人云茉亲自来宣我觐见,云萝见是她,不敢怠慢,只以眼神提示我即刻起身。
等来至王府的正厅,却见厅堂中,竟只有王妃一个人。
虽是正厅,一应用具却并不奢华得过分,甚至,略显得简朴清减。清一色的粉墙上,只以书画饰之,寥寥落落的几只花瓶,也并非价值连城之物。桌椅条案虽大气,却无过多雕饰。屋内的陈设,不过是殷实人家的水准,堂堂燕王府的正厅,甚至都比不上敷儿此刻寄居的那一间偏舍精美。士为名累,“皇子虽众,无如燕王”,须得步步为营,处处设防,才能于些微处成就美誉。他,果真是敷儿的燕王不假。
我掩了失望之色,屈膝向燕王妃见礼。
发髻之上,尚佩着白花,一身重孝素服,面目因着过度悲伤,略显浮肿。看见我步入,略略自座上点了点头道:“云茉,给秦姑娘看座。”
我并不坐,只欠身相让。
她望着我,良久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云茉忽然轻道:“他们都说她与王妃的眉目有一二分相似,依奴婢看了,却并不像。”话,虽是向着王妃说,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王妃轻声应道:“我也看着不太像,不过,是有几分面熟之感。”
我垂下脖颈,默然,也怅然。
她,终是在意的,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会不在意自个夫君纳了别人?
果然,她又接道:“我比姑娘虚长几岁,就自称为长姊了。妹妹可知,我和王爷是圣上亲自指婚?”
我抬起眼睫,微微颔首。
她轻道:“家父追随圣上一辈子,我们这些小辈也是打小就相识。但,将我指于王爷,事先,连家父都始料不及。”她说得很轻,可说娓娓道来。
可是这些,敷儿,并不想细听。
她,当然知晓,却依然要细述给我听。她的心思,罗敷当然懂得。
“我听说,妹妹最早与王爷相识,是因了妹妹在狮子桥上惊了王爷的马?”
“是。”
“这么说,果真是王爷救了妹妹?”
我不知该如何接腔,遂,仍旧轻轻颔首。她,却似浅笑了下,并未计较我屡次不接话的失仪。
旁边的云茉听了,忍不住接腔道:“也难怪,王爷定是瞧了她的形容,觉着有几分眼熟,这才出手救了。”
我望着云茉宫人,她也迎视着我,目光灼灼,含着几分得意。
王妃却打断她道:“云茉,休要浑说!”
言罢,再转向我,正色道:“妹妹可知,王爷明日就要起身返回北平?”
我慢慢变了色。
她再道:“朝鲜国屡次来扰,朝臣多次请战,圣上都不曾允,此番屯兵,恐怕又要有一场恶战了。”
“圣上前日有旨,都督杨文从燕王麾下,武定侯郭英从辽王麾下,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明日就要出发。”
此事,我之前听云萝提及过一二。
见我点头,她并未深究,沉声再道:“妹妹既进了府,王爷待你也有一分心思,姐姐我就不再打什么诳语了。我先前才出产褥不久,自是不能尽心侍奉于王爷跟前,眼下我热孝在身,王爷也许了我在京扶灵,并孝敬家慈,恐怕一时半会,俱不能随侍左右。”
“姐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妹妹这次随王爷一齐北上,沿途,也好照应殿下的饮食起居。虽说,妹妹自个的身子尚未痊愈,我本不该有如此请求,但,姐姐想着,这既然是一桩好事,不妨大家就不再拘泥这些俗碍。妹妹,你说可是?”
这么些个词句,她毫不停滞,一口气说完。语气,既委婉大度,却句句含威。
罗敷听了,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可惜,说不出一个字。即便,能说出一二个字,只怕词不达意,还不如不说。
她见我涨红了脸,遂,放缓了语气道:“姐姐听说了妹妹的失语之症,妹妹也无需着急,点个头就好,无需再多言。我已经吩咐下去,从此以后,咱们燕王府内又多了一位服侍王爷的主子,那些下人,自是不敢再怠慢。”
她话音始落,那云茉就轻笑出声。
她听了,掉转过脸去,狠狠瞪她一眼,似有些恼了,轻斥道:“该死的蹄子,我刚立下规矩,你既是我身边人,就这样公然不逊,叫旁人见了,还当我故意纵容!”
话音甫落,又扬声道:来人——”
我听了,忙疾声劝阻道:“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