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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日子,一个是发薪水,另一个就是发手套那天。许玉兰把手套放到箱子的最底层,积到了四副手套时,就可以给三乐织一件线衣;积到了六副时能给二乐织一件线衣;到了八九副,一乐也有了一件新的线衣;许三观的线衣,手套不超过二十副,许玉兰不敢动手,她经常对许三观说:
〃你胳肢窝里的肉越来越厚了,你腰上的肉也越来越多了,你的肚子在大起来,现在二十副手套也不够了……〃
许三观就说:〃那你就给自己织吧。〃
许玉兰说:〃我现在不织。〃
许玉兰要等到精纺的手套满十七八副以后,才给自己织线衣。精纺的手套,许三观一年里也只能拿回来两三副。他们结婚九年,前面七年的积累,让许玉兰给自己织了一件精纺的线衣。
那件线衣织成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许玉兰在井旁洗了头发,又坐在屋门口,手里举着那面还没有被摔破的镜子,指挥着许三观给他剪头发,剪完头发后她坐在阳光里将头发晒干,然后往脸上抹了很厚一层的雪花膏,香喷喷地穿上了那件刚刚织成的精纺的线衣,还从箱底翻出结婚前的丝巾,系在脖子上,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抬了抬又放在了原地,她回头对许三观说:
〃今天你淘米洗菜做饭,今天我要过节了,今天我什么活都不干了,我走了,我要上街上走一走。〃
许三观说:〃你上一个星期才过了节,怎么又要过节了?〃
许玉兰说:〃我不是来月经,你没有看见我穿上精纺线衣了?〃
那件精纺的线衣,许玉兰一穿就是两年,洗了有五次,这中间还补了一次,许玉兰拆了一只也是精纺的手套,给线衣缝补。许玉兰盼着许三观能够经常从厂里拿回来精纺的手套,这样……她对许三观说:
〃我就会有一件新的线衣了。〃
许玉兰决定拆手套的时候,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把窗户打开,把头探出去看看夜空里是不是星光灿烂,当她看到月亮闪闪发亮,又看到星星闪闪发亮,她就会断定第二天阳光肯定好,到了第二天,她就要拆手套了。
拆手套要有两个人,许玉兰找到手套上的线头,拉出来以后,就可以一直往下拉了,她要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两条伸开的胳膊上,将线拉直了。手套上拉出来的线弯弯曲曲,没法织线衣,还要浸到水里去,在水里浸上两三个小时,再套到竹竿上在阳光里晒干,水的重量会把弯曲的线拉直了。
许玉兰要拆手套了,于是她需要两条伸开的胳膊,她就叫:
〃一乐,一乐……〃
一乐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母亲:
〃妈,你叫我?〃
许玉兰说:〃一乐,你来帮我拆手套。〃
一乐摇摇头说:〃我不愿意。〃
一乐走后,许玉兰就去叫二乐:
〃二乐,二乐……〃
二乐跑回家看到是要他帮着拆手套,高高兴兴地坐小凳子上坐下来,伸出他的两条胳膊,让母亲把拉出来的线绕到他的胳膊上。那时候三乐也走过来了,三乐走过来站在二乐身旁,也伸出了两条胳膊,他的身体还往二乐那边挤,想把二乐挤掉。许玉兰看到三乐伸出了两条胳膊,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手上全是鼻涕。〃
许玉兰和二乐在那里一坐,两个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说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八岁的男孩,两个人吃完饭,两个人睡觉前,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两个人经常越说越投机。
许玉兰说:〃我看见城南张家的姑娘,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问:〃是不是那个辫子拖到屁股上的张家姑娘?〃
许玉兰说:〃是的,就是有一次给你一把西瓜子吃的那个姑娘,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
二乐说:〃我听见别人叫她张大奶子。〃
许玉兰说:〃我看见丝厂里的林芬芳穿着一双白球鞋,里面是红颜色的尼龙袜子。红颜色的尼龙袜子我以前见过,我们家斜对面的林萍萍前几天还穿着,女式的白球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二乐说:〃我见过,在百货店的柜台里就摆着一双。〃
许玉兰说:〃男式的白球鞋我见过不少,林萍萍的哥哥就有一双,还有我们这条街上的王德福。〃
二乐说:〃那个经常到王德福家去的瘦子也穿着白球鞋。〃
许玉兰说:〃……〃
二乐说:〃……〃
许玉兰与一乐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一乐总是不愿意跟着许玉兰,不愿意和许玉兰在一起做些什么。许玉兰要上街去买菜了,她向一乐叫道:
〃一乐,替我提上篮子。〃
一乐说:〃我不愿意。〃
〃一乐,你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我不愿意。〃
〃一乐,把衣服收起来叠好。〃
〃我不愿意。〃
〃一乐……〃
〃我不愿意。〃
许玉兰恼火了,她冲着一乐吼道:
〃什么你才愿意?〃
许三观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到有几丝阳光从屋顶的几个地方透了进来,他就说:
〃我要上屋顶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来,外面下大雨,这屋里就会下小雨。〃
一乐听到了,就对许三观说: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来。〃
许三观说:〃你还小,你搬不动梯子。〃
一乐说:〃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来了,许三观要从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一乐就说: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许三观爬到了屋顶上,踩得屋顶吱吱响,一乐在下面也忙开了,他把许三观的茶壶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个脸盆出来,放上水,放上许三观的毛巾,然后双手捧着茶壶,仰起头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干,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去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