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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家忙里忙外,杀年猪、打年糕、做酒,办年货一般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关心年画
儿和爆竹。
我们的风俗中,“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因此除夕之夜要烧事前准备的最好的柴
火,火越旺,来年的日子就越好过。对于这些,我们好像也并不太信其真,但是,还是
年复一年地烧着旺火,火红作为年节的一种气氛被我们秉承着,这是我们民间的传统。
大年三十晚上守岁,一直到五更天,父亲出去接财神的爆竹响过了,我们才继续睡
去。就在这几个小时里,那棵泡桐树,它发芽了!在一丈之间的三个地方,兀自抽出了
半尺长的嫩芽!粉绿色,像刚出蛹的粉蛾,那是些还没来得及坚固自己的幼芽,颤巍巍
的。“还在长,你们快来看啊,它们还在往前长!”
祖母高声叫着,我们都从不同的地方跑到泡桐底下时,才知道祖母是在讨口气。
那一天是大年初一。
蜥蜴
落日明亮,像火把的光反印在水里,在阔叶的角质表皮上形成镜面,它可能是晚霞
的镜子。在对门山腰第二块平石板上,我等母亲下山回家,那时的太阳还挂在西边,它
的脚移到我的旁边停了一会儿,这时,关门鸟已经飞动,深山的鹞子和野鸡的叫声隐约
传过来。
我眼前的灌木和青草都仿佛置于一把手电筒的光斑之中,在一块墨绿色小石头上,
一条蜥蜴探出头,向西边张望。
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叶摇晃,红霞的光彩映在树叶上,像一颗颗碎小的星光反射
到我的眼睛里,我看见蜥蜴的头皮是深红色的,它的眼睛裸露着,对着我的那只,里面
全是光,全是警觉和新奇。
这个小家伙像个正儿八经的观察家,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像清朝有本写大户
人家的书里所写的一个乡下老太太走进大观园时那样,它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进入了
它热爱生活的视野。那是个目不暇接的时刻。可能是一只蚂蚁从它身边走过,走到看不
见的地方,蜥蜴的脖子伸着,但是它不敢走下那块石头。
“不要超过那个界限。”它的母亲在允许它出来之前,也许这么跟它说过。那它是
个乖孩子,它没有想到偷偷地违背一下母亲的意愿,好像它相信它母亲曾经吓唬它说的
话都是真的。“前面有大灰狼。”“讨饭的要把你背去。”可能蜥蜴的母亲不这么说,
它只是漫不经心地对小家伙说:“那块石头以外是人的地盘,不要送到他们没有长眼睛
的脚下。”
蜥蜴所受到的教育可能是这个世界最简洁的,它们保留着史前动物的外形,正说明
这一点对于这个物种的重要性。“说话要简练些。”母亲对我里嗦的习惯提出了她
的看法,母亲是对的,如果在危急关头,一个人没有奢侈的时间去浪费,母亲说,拣重
要的说,少讲一点废话。
我学习着母亲教给我的一切,那只蜥蜴恐怕也是这样,它谨慎自守,它是一只好蜥
蜴。
它看见一只蝴蝶,它的眼睛跟着它飞行的弧度,做着好看的圆周运动,一直将那只
黄得如同蛋黄般的蝴蝶目送走远。它看着天空,一些鸟从这边山坡飞进那边山谷,它显
得异常兴奋,当有些喜欢敛翅的鸟打它头顶飞过,箭一般俯冲而下,又喷泉一样上升时,
它乐得差一点儿就要拍手了。
一只白鹤飞过来,身上披着霞光,两条细长乌黑的细腿贴着腹部,一对宽阔的翅膀
扇动着,这种优雅的飞行姿势简直把蜥蜴迷住了!我看见白鹤飞过来时,它的两只前腿
抬起来,张开,我以为它在做迎接拥抱的动作,但不是,小蜥蜴学着鸟们起飞时的模样,
展开双臂,向上用力一跳,这时,它摔倒了。当我出现在它的面前时,它有点儿不好意
思,不,它躲开了。
猪
二爷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他高个子,白布衬衣洗得比女人洗得干净。他那样高大,
手里提着的小木桶就显得很小。他每年都要养一头猪,那些小猪娃儿在他面前站着,黑
得更有光泽了。
猪在庄子和山坡上四处走动,它们的主人对此都十分放心。猪走不远,也记得回家。
如果主人上山或者到地里干活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猪自己会哼哼唧唧地跑回来,
如果在初春,淋得透湿的猪站在圈里,主人会看见它们在抬起头时,眼睛里有一种忧郁
的神情,这时,猪肯定还在瑟瑟发抖。这种情况在二爷那里,情形就不一样了,他的那
头猪一定会站在檐下等他回来,因为,他从来不让猪睡猪圈,他总是把猪安置在后院里,
庄子里的猪数二爷的那头最干净。
知识春天到来的,水里游的是鸭子,岸上的就是猪了。立春刚过不久,人们的棉衣
刚解开扣子时,猪就到处寻找凉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猪在清水里洗过澡,它们总是找
一个稀泥坑,翻来覆去地将浑身浸泡于烂泥之中。开春不久,二爷就会适时将后墙边一
池死水搅浑,有时还老远挑一担黄泥倒进去,他的那头猪看见之后,就会迫不及待地走
到跟前,一下子倒下去。猪带着腥臊的淤泥的气息上来时,不懂得人们的厌恶,它们的
尾巴仍然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着,哪怕将泥点子甩到人的身上、脸上,它们也从来觉察
不到这些是不合适的。二爷看见猪从水坑里上来,他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清水,迎头泼
过去,这时,猪受凉了,大叫着逃走,像一只被乌鸦追逐的知了,逃到它认为安全的地
带,才安静下来。二爷泼了猪之后,就干别的事情去了,而那头猪却紧张地站在远处,
盯着主人这个方向,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它认为还有一桶水在等着它,但它站
在那里,站得很累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它等着等着,看见了
别的什么,比如两只公鸡打架、一对蓝蝴蝶从它身边飞过,一条狗翘起后腿,将尿浇到
枣树根上,这些都会使它走神,而将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忘掉。
一般情况下,喂熟的猪在听到厨房里传出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不管这时猪在干
什么,它都会摇头摆尾地走到厨房门口,对主人哼哼,表达着它的要求,主人们在猪的
提醒下,也知道喂猪的时辰到了。二爷在这时,并不急着将猪打发掉,只等到米汤出来,
他将那只小木桶提到猪食锅旁边,盛大半桶猪食,用米汤和匀。二爷只给猪吃八成饱,
猪吃多了就会生病,他把自己的养身之道用在养猪上,这种做法后来在庄子里传开了,
兽医说,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也有脾气不好的人打猪,二爷就会大骂起来:“他是猪你也是猪吗?”猪挨打之后,
像孩子挨了揍一样,躲得远远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与哀愁,它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也
记不住哪些不该做,但它们知道自己是畜牲,就像小孩儿晓得自己是孩子一样,他们在
受到训斥和打骂之后,希望得到原谅并且从不反抗,所以,猪在躲过人们称为气头上的
那段时间之后,小心翼翼地回来,它们缩手缩脚的样子与孩童一模一样。
“猪蠢吗?猪才多大?有的人几十岁还不如猪呢!”
二爷是对猪最好的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布褂子的高个儿老人在前面走,漆黑的猪摇头摆尾地跟在后面,让我得
到这样一句神经质的话:白带领着黑。
满死了
满是跟人到江西伐木放排时淹死的,死的时候十五岁。路途太远了,他的那身瘦弱
的尸骨没能运回来。
满是屋后彭家的小儿子,彭家在银山沟是最穷的一家。满的母亲走过三家人家,满
的父亲是河南省的一个扛树的侉子。外地人在银山沟安家,不管过了多少年还是外地人,
虽然他们家认徐家做亲戚走,但始终没有改变被人欺负和排挤的局面。
我好像没有听过满的声音。在我得知他溺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他在世的时候,
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不是怕我,可能也并不因为他讨厌我,只是不想跟我说,因为
我和他有些不同,我是本地人,有一个令人尊敬的家庭。
满是普通的孩子,跟我们一样,可是他生在彭家,他还有个傻姐姐。记得有一次,
他的姐姐被几个男孩子按在地上,看她的身体,满在山腰上看见了,他从山上跑下来,
拉起姐姐往回走时,他的头一直都没抬起。那几个男孩子望着他和姐姐的背影叫着嚷着,
可是,不一会儿,见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几个孩子哑巴了,他们的心灵受到了沉默的教
育。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姐姐感到羞耻,满从小就懂得忍气吞声。
从江西回来,邻居们都去彭家看望满的父母。银山沟所有人家每家都有人去,并且
还邀着一块去,像是赶戏场。人们议论着、叹息着,见了两个白发人自然也显出过真诚
的悲痛,但是,他们离开那三间茅屋时,泪水就干了,一切也都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
有发生过,连自己发自内心的伤感也不再记得了。满在这种仪式下,永远离开了银山沟。
或许因为满死得太远,他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到那种阴
魂不散的气息,即使天黑了,到屋后茶园或者菜园地去,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
坦率地说,我也很长时间记不起满了,他一年四季都穿着老鼠皮一样灰土的衣裳,
低着头走路,我也很少看到他的正面。
“满!”我对着他二哥的背影喊道。
背影转过来,见我迎上去,他轻声回应一句:“满死了。”这是多年以后的事。
后来,他姐姐嫁了人,也生了儿子,听说送礼的娘家人在满月那天都到齐了,这时,
满的姐姐可能想起了满。她不知道生死,满死了多年,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据说满
死的那阵子,她总是笑,她总是见她母亲流泪的时候大笑不止。他们没有计较她,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