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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危急间,忽听面前有人喊道:“凤孙休慌,我在这里。”凤孙迷离中抬头一看,仿佛立在面前是一个浑身白衣的老妇人,心里只当是观音显圣来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萨救命呀!”只听那人笑道:“什么菩萨?菩萨坐在桌儿上呢!”凤孙被这话一提,心里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细认了一认,呸!哪里是南海白衣观世音,倒是个北京绔袴庄稚燕,嘻着嘴立在他面前。看看自己身体还坐在佛桌旁的一张大椅上,炉里供的藏香只烧了一寸,高冈飞了,梨花林、桃花径迷了,童儿妖怪灭了,窗外半钩斜月,床前一粒残灯,静悄悄一些风声也没有,方晓得刚才闹轰轰的倒是一场大梦。想起刚才自己狼狈的神情,对着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连公公那里谋干的事倒忘怀了,只顾有要没紧地道:“你在哪儿乐?这早晚才回来!”稚燕道:“阿呀呀,这个人可疯了!人家为你的事,脚不着地跑了一整夜,你倒还乐呀乐呀地挖苦人!”凤孙听了这话,才把番菜馆里递给他汇票、托他到连公公那里讨准信的一总事都想起来,不觉心里勃的一跳,忙问道:“事情办妥了没有?”稚燕笑道:“好风凉话儿!天下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儿!我从番菜馆里出来,曾敬华那里这么热闹的的窝儿,我也不敢踹,一口气跑上连公公家里,只道约会的事不会脱卯儿的,谁知道还是扑了一个空。老等了半天,不见回来,问着他们,敢情为了预备老佛爷万寿的事情,内务府请了去商量,说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横竖事儿早说妥了,只要这边票儿交出去,自然那边官儿送上来,不怕他有红孩儿来抢了唐僧人参果去,你说对不对?”凤孙一听“红孩儿”三个字,不觉把梦中境界直提起来,一面顺口说道:“这么说,那汇票你仍旧带回来了?”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梦儿,从那一群小孩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门狂喊,看看稚燕此时的形状宛然梦里,忽然暗暗吃惊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当了!照梦详来,小孩者,小人也,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明明说这班小人在那里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小径者,小路也,已经有人比我走在头里,我是没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风波。”想到这里,猛地又想起梦醒时候,看见一个白衣老妇,不觉恍然大悟道:“这是我一向虔诚供奉了观音,今日特地来托梦点醒我的。罢了!罢了!上海道我决计不要了,倒是十二万的一张汇票,总要想法儿骗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着说道:“既然你带回来,很好,那票儿本来差着,你给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儿的事?数目对了就得了。”凤孙道:“你不用管,你拿出来,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愿意掏出来,到底碍着凤孙是物主儿,不好十分掯着不放,只得慢慢地从靴页里抽出,挪到灯边远远地一照道:“没有错呀!”一语未了,不防被凤孙劈手夺去,就往自己衣袋里一塞。稚燕倒吃了个惊道:“这怎么说?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来了!”凤孙笑道:“不瞒稚兄说,票子是没有错,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错了。如今想过来,不干这事了。稚兄高兴,倒是稚兄去顶替了吧!兄弟是情愿留着这宗银子,去孝敬韩家潭口袋底的哥儿姐儿的了。”稚燕跳起来道:“岂有此理!你这话到底是真话是梦话?你要想想,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谋的!连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给你闹神闹鬼,跑了半个多月,这才摸着点边儿。你倒好意思,轻轻松松说不要了。我可没脸去回复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说给我听听!”凤孙仍笑嘻嘻地道:“回复不回复,横竖没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当儿,一个是斩钉截铁地咬定不要了,一个是面红颈赤地死问他为何不要呢;一个笑眯眯只管赖皮,一个急吽吽无非撒泼。正闹得没得开交,忽听砰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家人,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走到凤孙身旁道:“这是南边发来给章大人的。”说着,伸手递给凤孙,就回身走了。凤孙忙接来一望,知道是从杭州家里打来的,就吃了一吓,拆开看了看,不觉说声“侥幸”,就手递给稚燕道:“如今不用争吵了,我丁了艰了!”稚燕看着,方晓得凤孙的继母病故,一封报丧的电报。到此地位,也没得说了,把刚才的一团怒火霎时消灭,倒只好敷衍了几句安慰的套话,问他几时动身。凤孙道:“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当时彼此没兴,各自安歇去了。从此凤孙每日忙忙碌碌,预备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见京报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鱼邦礼,外面就沸沸扬扬议论起来。有的说姓鱼的托了后门估衣铺,走王府的门路的;有的说姓鱼的认得了皇妃的亲戚,在皇上御前保举的。凤孙听了这些话,倒也如风过耳,毫不在意,只管把自己的事尽着赶办。又歇了一两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丧去了。
单说稚燕替凤孙白忙了半个多月,得了这个结果,大为扫兴。他本愿意想做鱼阳伯的引线的,后来看看鱼阳伯的门第、资财、气概都不如章凤孙,所以倒过头来,就搁起阳伯,全力注在凤孙身上。谁知如今阳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窝儿反给估衣铺里的郭掌柜占了去,你想他心里怎么不又悔又恨呢!连公公那里又不敢去回复,只好私下告诉他父亲转说,还求他想个法儿出出这口恶气。一日清早,稚燕还没起来,家人来回:“老爷上头下来,有事请少爷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径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间书房内,掀帘进去,满屋静悄悄的,只见两三个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里低着头写一封书信,看见稚燕走来,一抬眼道:“你且坐着,让我把高丽商务总办方安堂的一封要紧信写了再说。”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写的,全是高丽东学党谋乱的事情。原来那东学党是高丽国的守旧党,向来专与开化党为仇,他的党魁叫崔时亨,自号纬大夫的,忽然现在在全罗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众五六万,首蒙白巾,手执黄旗,倡言要驱逐倭夷,扫除权贵。高丽君臣惶急万状,要借中国护商的靖远兵船前去助剿。那时驻扎高丽的商务总办,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胜的,不敢擅主,发电到总理衙门请示。小燕昨日已经会商王大臣,发了许借的回电,现在所写的,不过要他留心观察,随时禀报罢了。稚燕看着信,随口道:“原来高丽反起了乱事了!”小燕道:“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乱事更要厉害,恐怕要求中朝发兵赴援哩!”说着,那信已写好,搁在一边,笑嘻嘻道:“叫你不为别的,你知道今天上头出了一件奇事吗?鱼邦礼革职了,倒连累金贵妃、宝贵妃都革了妃号,降做贵人。宝贵妃还脱衣受了七十廷杖。两妃的哥哥致敏,贬谪到边远地方,老佛爷怒的了不得。听说还牵涉到闻韵高太史,只为他是两妃的师傅。幸亏他闻风远避,总算免了。”稚燕半惊半喜地道:“爹爹知道这事怎么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爷听了谁的话,忽然从园里回来,一径就到皇妃宫中,拿出一个小拜匣,里头都是些没有的字纸,不知道老佛爷为什么就天威不测起来,只说金、宝两贵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所以立刻下了这道严旨。”稚燕立起来仰着头道:“原来也有今日!论理这会儿事情闹得也太不像了,总得这位老圣人出来整顿整顿!”说着话,一抬头忽见一个眉清目秀、初交二十岁的俊童,站在他父亲身旁,穿着娃儿脸万字绉纱袍,罩着美人蕉团花绒马褂,额上根青,鬓边发黑,差不多的相公还比不上他娇艳,心想我家从没有过这样俊俏童儿,忽然想起来道“呀,这是金雯青那里的阿福,怎么到了我家来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见,因笑道:“这是雯青那里有名的人儿,你从前给他同路进京,大概总认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里歇了出来,还没投着主儿呢!求我赏饭,我可用不着,只好留着等机会荐出去吧!”小燕一面说,一面阿福红着脸,就走到稚燕跟前请了一个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不差,你给我上金雯青那里去走一趟吧!这几天听说他病又重了,我也没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礼到就得了。”当时稚燕答应下来,自去预备出门。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细情叙述一番,免得读书的说我抛荒本题。原来雯青那日,看张夫人出房后,就叫小丫头把帐子放了,自把被窝蒙了头,只管装睡,并不瞅睬彩云。彩云见雯青颜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