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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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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
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
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
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
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
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
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
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
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
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
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
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
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
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
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
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
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
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
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
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
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
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
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
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
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 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
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
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
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
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
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
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
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
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
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
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
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
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
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
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
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渐汹的暮海。
    人一兴奋,身子也轻了,她一登腿弹起来,站到衣橱镜前,照照到底哪里长坏
了,叫她晚年无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头,也很像一
回事,说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个人,如今不干那鬻天机的营生了。
    她又想,爽然这种年纪,没有她,今生再无结婚之望;一个人不结婚,才真会
晚景凄凉呢。胡思乱想间,忽然啪一声,灯亮了,爽然在镜里出现,负手笑说:
“照照照,穷照个什么劲儿,灯也不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伛着头,欣赏她镜上的脸。宁静脸一红,偏身走到房门处,把灯掣往上一推,
熄了灯。她反剪着手搭在门锁上,瞅着他笑。她喜欢在暗里看他,轮廓还是从前一
样深峻。他已经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干嘛呀?”
    她嫣然道:“我没有煮饭,咱们出去吃。”随即开门翩然而去。
    他们在一个有名的大牌档坐下,要了两碗鱼丸米粉。摊里眺出去,漫街有许多
半老妇人蹲在路边在铁盆里烧纸,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发的小火山,火光
染在柏油路上仿佛胭脂留醉。爽然问宁静道:“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人烧纸呢?”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孟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
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
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
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
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
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
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
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
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
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
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
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
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
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
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
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
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
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
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
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
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
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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