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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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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着浏览,不贴着他走。她喜欢的小吃零食他全不喜,专拣有名的饭馆,三口菜打
发三碗白米饭。宁静必须常常提醒自己他是她选中要跟一辈子的,才可避免与他冲
突。
    她喜欢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街头上。点心铺的各色月饼都出炉了,大东门果木行
的秋子梨安梨平顶梨香水梨都上市了。各种香瓜摆得满街都是,空中苍徐徐漫着叫
卖“刮饟好榛子”、“糖炒栗子”的声音。她看不及地看。路上秋意垫脚,各人有
各人的心愿。
    入冬下雪,她更借口不出门了。周蔷说她都要把自己捂馊了。然而,她如今是
连自己都可以尽抛弃。
    如往年一样,赵家院子的檐顶栏杆栖宿着无限倦意的白雪。所有白雪都是浮云
游子,从天上来,终将回到天上去。因是天阴,宁静疏慵更甚,吃过午饭后,自个
儿闷闷地坐在台阶上。不知怎么想起堆雪人来。她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活动活动,
免得萎顿下去。可是惰性未除,懒得动弹,又还延挨了些时候才起身拿铁锹去。她
挑了一棵槐树下开始动工。许是久无劳累,她不久便有点气喘不支,一脸汗津津的。
她休憩一会儿又继续,越堆越兴头,堆出了身子的雏型。她蹲下来拢拢拍拍。这个
身干她堆得极高阔,把她整个给藏起来了。她听得有人敲门。应生这时候上班,不
会是他;猜是周蔷。宁静不禁笑了。这时候才来,没赶上身躯,倒赶上雪人头。
    江妈跑去开门,宁静停了动作,屏气埋伏,准备出其不意唬周蔷一跳。人进来
了。她单着右眼往外觇窥,险些儿没把雪障震倒。只听爽然问道:“你家小姐在不?”
    江妈笑道;“在,在,在堆雪人玩呢。”她扭头一看,并不见宁静,便朝未完
成的雪人走去。
    爽然的胸口像让什么压着似的,一手的冷汗。只见江妈向雪外咕卿一阵,一径
进去了。
    他盯着那地方不放,宁静终于冒出头来,像一只畏怯胆小的小白兔。他一阵心
疼,喉间哽咽起来,向她微笑一笑,起步趋近。宁静此刻见着他,只想大声喊他的
名字,或者大哭大叫都好,就是不要不做声。
    他们隔着那堆雪,都觉得冷。他强笑道:“咱们很久没见了。”他讲了这么一
句话,两人都有点愕然。他替自己打圆场道:“你还喜欢堆雪人?”他觉得这句更
糟,她却红了脸,笑一笑,瞥瞥他脖子上的围巾,是她替他打的那条。
    他笑道:“我帮你把它堆完?”
    她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不能再让他独撑下去,便笑说:“好。”
    他们默默地拢拢塑塑,默契依然非常好。两人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以前
去了,不同的是现在怀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她强烈的感觉到她是错的,她始终
与他最亲,所有生疏都是假的,故意错导她的,而她居然上当。这般想着,她止不
住落泪,爽然拉她道;“咱们进去吧。”
    她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给他倒茶,火炉里添了煤,依稀觉得是一家子。
    空气一暖和,他们的情绪便没那么绷紧的。她抱枕坐在炕上,靴后跟儿蹴得炕
壁跫跫然。他呷一口茶道:“过两天儿我就到上海去……大概不回来了。”
    她停了脚,望着他,等他讲下去,但他没有。她有许多话想问他,比如他是不
是和陈素云结婚了,他为什么去上海,去上海干啥。这些她都希望他能自动告诉她,
但她更知道他不会。他决定瞒她一辈子,瞒着她老,瞒着她死,哪怕他们已经如此
亲。
    他踱到窗前道:“我到上海会帮舅舅经营他的绸缎买卖,然后……”说到这里,
他发现窗上有他的名字。天冷窗内结霜,霜上可用手指写出字来。而他看见他的名
字清晰玲珑的印在霜上,也是这几日天阴,未被融掉。她还是想他,怀念他的。那
么,为什么呢?这问题他很久没问了。他不相信宁静像他父亲说的因为旗胜垮了,
而嫌弃了他。他一直没有怪她。
    宁静正奇怪他会把事情详细告诉她,他却住口了,想是中途变卦,要保留秘密。
她想问他上次他的“我”字下面是说什么,不过她又怕提起那天的事,便放弃了。
    “你什么时候南下?”她问道。
    “约莫七月。”
    “到上海?”
    “先到北平。”
    他回身坐到她身旁,道:“上海的小吃多极了,你一定得尝尝。”他屈指数道:
“有煮干丝、蟹黄包、蒸饭团、麻团……”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让我记下的。”她忙去取纸笔,看见抽屉里半阙词,
又多添一桩心事。好像什么都搁下了,都挤在今赶出来。
    爽然在高粱席上凹凸不平地把刚才那几个名目抄了,接写下去:“……四喜元
宵、烧买、凉团、三丁包、锅贴、片儿汤、春卷、馄饨、拌面(”王家沙“)、肴
肉……”他还给她画,两手比划着,方正的一块,这么宽,这么厚,棒极了。她又
有以前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讲完了,再来的是一大段的冷寂。
    她小心的折着纸张,四边比得齐齐的,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放好,拿出那半阙词
轻笑道:“你瞧,说要送你的那阙词,还没有填完呢,有一阵子不知塞到哪个旮旯
了,最近才冒出来。”他过来看,她把他推回去道:“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填。”
他瞪着那只金戒指。
    她特意找出毛笔墨盒,衔笔想了一想,蘸墨写了。写完撮唇吹一吹干,折起来
入了信封,给他道:“回家看。”
    他们随意聊聊,都在延挨着,都不敢看外面的天色,然而天色渐渐暗了,会有
人来叫她吃饭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她不敢看他,眼梢仿佛觉得他的夹袍动了一
动,她以为他要走,猝然抬头,觉得他要压下来。
    他笑一笑道:“我走了,你保重。”
    她要送,他不让,她便开窗看他。暮色昏昏,她凝视着他移动的身影,心中凄
切,脱口唤道:“爽然!”他向她挥挥手,走了。她瞧见霜上他的名字,知道他是
看到了,觉得非常放心。
    爽然一出门,便拆开宁静给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读纸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轻著露,舞尽春阳姿势。无情总被多情系,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多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
    张尔珍和程立海在长春结婚,给宁静寄了一张结婚请柬。应生陪她去了一趟。
    尔珍将为人妇,比前端庄娴静了。婚宴上亲眼地拉着宁静讲许多话儿。宁静打
量她半酡红的脸庞,觉得她是真的快乐。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大概就是这样骄傲
满足。尔珍问她:“你表哥呢?”她过一刻才想起来是指爽然,不禁百感交集,掩
饰什么的拉过应生来介绍。大家谈起三家子问路的一段渊源。只觉得人事难料,都
唏嘘惊叹不已。
    这一年七月,宁静离开东北南下。此去料定没什么机会回家乡了,自不免离情
外更添伤感。她翻出地图找印尼。那样远而陌生,香港近得多,就在广州下面。后
来她知道是去香港,开怀了不少。亲友间多有请客钱别的。她自个儿爱去的地方多
去溜达溜达,有时候周蔷陪她,原打算爱吃的也多吃吃,但好胃口没有了。
    同行的有熊柏年夫妇、熊顺生,当然还有应生。到了北平,他们在旅馆下榻。
第二天到机场接应生母亲。
    应生母亲原名潘惠娘,广东梅县人。常对系一条垂地紫底彩花沙龙裙,上衣印
尼人管它叫谷拍雅(KEPIJA),紧紧的抿出一环肉来,有时候也穿穿旗袍裤子。她
颈腕上的哩嘟噜戴着金链金镯,右手无名指上套一只玉戒指,缀着她粗糙的浅棕皮
肤,有一种土豪乡绅的珠光宝气。她的相貌倒是和蔼的,应生却并不像她。随潘惠
娘来的是一个望五十的瘦削妇人,熊家都管她叫三嫂。
    初听客家话,宁静觉得简直身处异域。在她,客家话有不可抗拒的排斥意味,
一锥锥钉得她千疮百孔。过几天儿她略略能听了,简单的、慢板的。那是一种教她
孤独的语言。
    宁静很快就感到潘惠娘和三嫂对她的敌意。潘惠娘除了机场里上上下下把她审
阅一通,就压根儿没正眼瞧过她。她告诉应生了,他说她敏感。
    他们在北平逗留十多天,行程安排得很松动。熊柏年是识途老马,充当导游,
领他们逛天坛、故宫、颐和国、北海、西山、长城……他们老一大堆人挤到一块儿,
宁静一个人拉在后头,也没人睬。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长城了;临风伫立城上,长城
外是她大豆高梁的家乡,长城内是她独在异乡为异客。
    然而日子逐渐难过,她惊觉她是一个人离乡别并,另外的一大堆人,在她生命
中什么都不是。
    到上海的火车上,他们买的是软卧。潘惠娘硬要宁静出去坐硬座。宁静听不大
懂,只见她一只手一味往外扇地赶她,她辫子一甩气冲冲地出去了。熊太太让她进
熊家的软卧厢她也不接受。
    火车“公洞公洞”的在轨道上驱驰,田畴绿野刷刷地飞逝。应生出来陪她坐。
    她硬声道:“你妈又没要你出来。”
    “她老人家,你何必和她计较,我陪你就是。”
    当时你大可以为我争取争取,她想。
    那样的女性,年轻的时候让婆婆踩,自己当了婆婆,理所当然地踩媳妇儿。这
根本是因袭的恶性循环。
    应生道:“你就将就点儿,老人家,哄哄她不就结了。”
    宁静怒道:“我还不够将就,你妈存心转登我你看不出来?别忘了我还不是熊
家的人呢。”
    他忿地盻盻她,不再吭声。
    熊柏年在上海市的西郊区盖有西式洋房,应生的堂哥哥熊广生和堂妹妹熊丽萍
就住在那儿。抵达上海的那一天,大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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