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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德大夫看着她,碧蓝的眼里似乎有些起伏,只温言道,“不要担心,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要看涂片检验结果。”念卿点点头,没有言语,静看他收拾诊具。
看他一样样的收拾好,女仆欲上前帮忙,却听夫人忽而幽幽开口,“你再检查一次好么?”
李斯德有些错愕,见她已站起身,手抚了身上旗袍盘扣,轻声道,“或许有衣服料子隔着,听得不仔细,要不褪了衣裳再听一听?”
她眼里楚楚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和企盼万幸的希翼。
李斯德点了点头。
于是夫人转进内室,让女仆替她解开旗袍,拿一条披肩搭在身上,露出凝脂似的后背。
女仆又仔细看了看帘子,这才请医生进来。
方才的检查步骤又重复了一遍,霍夫人配合得顺从仔细。
“好了。”大夫再一次收起诊具,嘱咐了几句饮食休息上的要紧事,请她不必担忧。
女仆将大夫送出房间。
摸着一粒粒盘扣,念卿缓缓将衣裳穿上,细滑凉软的旗袍料子从指间掠过,指尖上凉丝丝的触感直抵心尖。发髻被衣扣一带,略有些松了,念卿走到妆台前,将长发放下梳理,重新绾起。镜中的自己,唇色鲜艳,鬓发乌黑,犹是一个女人如花盛绽,如月满盈的年岁。
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念卿发了狠地将唇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血色涌上来,脸颊耳后陡然升起异样嫣红,鼻尖额际密密布上汗珠。
“夫人!”女仆进来见她这个样子,慌忙上前拍抚她后背,她却一伸手推开,别过脸去淡淡说了声,“离我远些。”女仆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她不悦,惴惴低头退到一旁,不敢出声。
这了半晌,夫人似乎喘过气来,低声道,“去告诉督军,说我有些困,想睡一会儿,就不下去了。”女仆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却听夫人又叫住,“等等!”
她以手抚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扶桌站起来,“算了。”说着理一理鬓发,脸上神采似又回来几分,徐步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去。
底下督军与两位客人正在说着什么,见她下来,一齐住了口。
“念卿。”督军起身唤她名字,上前扶了她,“大夫也说你风寒有些重,我看你就回去歇着,不用陪我们吃吃喝喝了。”他紧紧扶着她手臂,将她握得很紧,目光也须臾不离她的脸,语声却是轻松的。
“我没事。”念卿笑一笑,看向他身后的薛晋铭,带几分俏皮的笑意,“你带来的这位大夫真是仔细,瞧个风寒也如临大敌一般,倒教我心虚起来。”薛晋铭看着她,目光如他唇角笑意一般柔和,“德国人做事向来这样,你不要多心,没有事的。”
李斯德与公使馆的友人另有要事相约,当即告辞,由督军府的车子送出去。
三个人伯午宴从简,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
霍薛二人也不再议论政事,席间只说起北平旧事,坊间轶闻,两人竟有许多共识。薛晋铭善谈,言辞风趣幽默,连霍仲亨也一反往日威严,频频妙语,引念卿莞尔不已。
席间谈笑风生,宾主俱欢颜。
隔着一个桌子,念卿不经意抬眼,触上对面薛晋铭的目光。
他在看她,虽只一瞬,那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她眼里,熟悉得怕人。
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目光,什么时候……念卿心底茫茫的,蓦然浮起当年的一幕……那时他拘禁了她,赢得同她的赌约,在竹廊中与她举杯相庆。她恨恨将一杯酒泼了他满脸,他将桌上杯盏全都扫落在地,将她推倒在狼藉的桌台,凶戾的吻落下,吻在她脖子上,仿佛要吸尽她的血才罢休。她不挣扎,冷冷地看着,没有活气的眼睛直看着他。于是他停下,也定定地看她,就像现在,也就是这样的目光……一般的凄楚,一般的惶惑。
他同仲亨说着话,似乎并未觉察,笑谈间不疑难问题地看过来,蓦地问她,“对了,霍大小姐的生辰快要到了罢?”
念卿微怔,“是。”
薛晋铭笑着叹口气,“霍小姐都快三岁了,我还无福得见。”
霍仲亨一笑,接过话道,“小毛孩子都差不多,只不过我这一个尤其顽劣罢了。”
“那必定是像你。”薛晋铭了然而笑。
“不单像,也是他给宠的。”念卿笑嗔,言及女儿,眼中有细细柔柔光彩,“你可曾见过谁家小孩枕一头豹子睡觉?”
“豹子?”薛晋铭失惊,“活的豹子?”
“活的,这么大一头,叫墨墨!”念卿笑着张开双臂,比了个大大的样子,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还没有霖霖的时候,我们就养着了,从小狗那么一丁点儿大,足足养到现在,连他都拖不动呢!霖霖刚会走路的时候,墨墨就在一旁跟着:霖霖要睡觉,它便趴在身边守着,有时霖霖爱拿它当枕头,搂着它脖子睡……”
薛晋铭听得瞠目无言,怔了半晌才喃喃问,“它不咬孩子吗?”
“怎么会,墨墨是姐姐呢,它比霖霖还要听话。”念卿一脸骄傲,似乎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说着扭头望向霍仲亨,明眸闪闪,似寻求他认同一般。
薛晋铭怔怔看着眼前孩子气的念卿,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
霍仲亨却见惯不惊地微笑,用哄孩子的声气说,“对对。”
说罢转头对薛晋铭故作悄声道,“她是将墨墨当作另一个女儿看待的……她惯爱这些,我家园子里猫狗鸟雀不知道收罗了多少,多亏我有先见之明,选的地方足够大。”
念卿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报告!”
门外一声禀报,令她笑容敛去,眉心蹙起一丝不悦。
明知道督军与夫人在宴客,若非十分紧要的事,侍从也不会冒冒失失来打扰。
霍仲亨皱眉接过侍从呈来的函件,只略略扫了一眼,脸上神色已凝重,当即便吩咐备车去总理府。这顿饭自然吃不下去,霍仲亨也不同薛晋铭讲什么虚礼客套,匆匆道了抱歉,只吩咐念卿好好款待,改日再向四少赔罪。
看他匆匆离去,靴声渐远,念卿目光犹望着门外,半晌没有出声。
檐下风起,吹得垂帘簌簌。
薛晋铭出神地看着她侧影,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晋铭,我真害怕。”
“你怕什么?”
“废督这件事,我总觉得会有极大的麻烦,会很不妙……”念卿回过身,幽幽看他,眸中流露无助,“我说不出哪里不好,也不能不赞同,可是每每想起来,总叫人心神不宁。”
“你的担忧同督军说过吗?”薛晋铭凝望她。
念卿摇头。
桌上菜也渐凉,薛晋铭看了庭外摇曳花树,对她微微一笑,“出去走走,屋子里太闷了。”他取了她搭在椅背的披肩,替她搭在身上。
二人缓步走在园子里,碧树掩映,繁花正茂。
“我明白你的思虑,你担心督军成为众矢之的,反伤自身。”薛晋铭缓缓道,“是以,方才我也向他进言,请他在废督之事上缓进徐行,多留一些余地。”
“他要听得进去才好。”念卿叹息,还欲再说什么,却蓦地转身,掩唇呛咳起来。
“念卿!”薛晋铭忙将她扶住。
她抽身退开,离他远远的,“别……别靠近我。”
薛晋铭怔住,望了她,轻轻开口,“你是有福的人,上天如此眷顾你,不会让你有事。”
念卿抬眸看他,渐止住咳嗽,目光盈盈如水。
他身后花树被风吹动,落英点点拂过肩头,将他眉梢眼底都染上温柔。
“你知道么,我总以为能比他做得好,能给你千百倍眷顾宠爱,令你无忧无虑……可我似乎又一厢情愿了。你虽有你的负累,却是心甘情愿。”他伸出手,替她牵起滑下肩头的披肩,“总是亲眼见着我才相信,你只在他身旁才会那样地笑……念卿,你这样好,谁忍辜负,上苍也必会一直眷顾你。”
霍仲亨夜深才回来,脸有倦凶,一进门见念卿侍了沙发,还在灯下等着。他怫然便有怒色,正要开口数落,却见她微垂着脸,以手支颐,分明已在灯下睡着了。
桌上搁着两粒医生给的药片,杯里水还温着。
霍仲亨轻轻将她抱回床上,“念卿,醒醒,吃了药再睡。”
她朦胧睁眼,似乎困极了,看到是他,便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又要睡过去。他忙拿过水杯,将药片送入她唇间,“乖一些,快把药吃了。”
她顺从地吞下药,眼睛也没睁,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疲倦贪睡,霍仲亨深深看她,小心翼翼放她在枕上,牵过被子给她盖好。
更深,夜浓,人静。
就这样静静看着灯下沉睡的她,仿佛已是世间到乐。
霍仲亨俯身吻了她脸颊,关了灯,悄然退出门外。
春夜静谧,天气还仍凉爽,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潮热。念卿朦胧里辗转,觉出身上有汗,潮潮得粘着肌肤,鬓发也汗湿。她醒来,下意识伸手,发觉枕畔空空无人。
“仲亨?”念卿一惊而起,开了灯,见床头搭着他的衣服,人却不见踪影。
念卿披衣而起,悄然穿过走廊,见书房里亮着灯,却也无人。
只有书房通向庭中的门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
念卿走进去,瞧见他独自一人立在帘前廊下,身影萧索,闷闷抽烟。
他听见她脚步声,回头看了她,无奈地笑,“你还是起来了。”
“嗯。”念卿淡淡应一声,倚在门上看他,并不过去。
他朝她伸过手,“过来。”
她仿若没听见,只望着他,良久轻声道,“不要烦,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你不要先累垮了自己才好。”
他点头笑笑,朝她走来。
“我有些困,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睡。”她却退后两步,不待他过来便退到书桌后,低头回避他的目光,“这几晶我不太舒服,想一个人睡,你……你就在书房睡吧。”
霍仲亨脸色微变,定定看她。
念卿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他冷冷语声,“你给我过来!”
她站定不动,冷不丁被他从身后拥紧,那坚实臂膀将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仲亨,不可以……”念卿喘息挣扎,极力想将他推开。
他圈牢她身子,低头吻住她肩颈,吻在锁骨起伏的那一点微凹处。
“没什么不可以!”霍仲亨语声蕴有怒意,“我要你你起来,你就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