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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仲亨系着睡袍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报,手里稳稳端了薄胎青瓷茶盏,连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着门框静静看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鼻端却是越来越酸。看四少走,泪水并未落下,回来这一路,与那离去的人背道而驰,也未落泪。直待到了家,见了他,看他安稳地坐在壁炉边喝茶看报,好像一早在这里等她,永远会在这里等她……终于,泪意无可遏止。
霍仲亨叹了口气,搁下报纸,朝她伸出手,“过来。”
念卿走过去,猫一般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慢慢开始抽泣,终于泣不成声。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泪眼望住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为什么还这样难过?”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霍仲亨目光深邃,半是无奈半是了然,“好了,你已做得足够,不要哭了!”念卿默然点头,忍回眼泪,朝他露出一个微弱笑容。霍仲亨眉头一皱,火头刚冒上来,便被她盈盈目光熄灭——她竟用这种眼神看他,一瞬不瞬,眼里满满都是依赖。
“看什么,我又不会走。”霍仲亨没好气地笑起来,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进她发丝里,“算了,要哭就哭,别这样看着我!哭过这一次,以后再不许伤心!”
他孩子气的恼怒终于引得念卿破涕为笑,笑里仍有眼泪扑簌簌落下,却已不是悲泪。
她的泪水坠落他掌心,又渗出指缝,温温热热,酥酥痒痒。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许他的女人在他面前为另一个人流泪。
只因这是她的酸楚,她的无奈,因而变得合理,变得可以容纳。
这不可思议的感受,或许便是他们所谓的爱了……霍仲亨一时喟然,只将念卿紧紧拥入怀中。她柔软长发在他掌下散开,凉凉滑滑似青色缎子,握在手里有一种安恬的感觉。壁炉里偶有火星爆开的轻响,除此只有一室宁定和她细匀悠长的呼吸。她就这么蜷在他怀里,渐渐沉静睡去,睫毛下还凝着一点泪珠。他将她抱到床上,动作极轻缓,似捧着一朵盛开在掌心的睡莲。
念乔下午来时沉着脸,直上二楼找念卿,却被桂珍挡下,说夫人早上出门着了凉,这会儿还在休息。见念乔面色不豫,桂珍便笑着打趣道,“这是怎么了,又同程公子吵嘴么?”念乔咬唇,从手袋里掏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东西掷在桌上,闷声仍不说话。
桂珍好奇拿来一看,却是张半皱的报纸,展开只瞄得一眼,顿时变了脸色。那上面赫然一张醒目照片,正是戎装的督军和一身男装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标题写着“气短可是真英雄,情长终究小儿女”——饶是念书不多,桂珍也读出这句话里浓烈的讽刺。
“这是哪来的?”桂珍吃了一惊,左右看看,急忙将报纸揉了,“这种东西你怎么敢带进府来!”念乔涨红脸,忍着气说,“这是北平的报纸,上面还有更难听的。”桂珍啐一口,两下撕了报纸,愤愤数落道,“臭穷酸尽会靠笔杆子毁人,这种东西还巴巴的拿来给她看,你也是个不省事的……哎,你怎么会有北平的报纸,谁给你的?”见桂珍一脸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头上,念乔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刚去车站接了个同学,人家从北平回来,捎张报纸路上看看有什么奇怪。”提及同学,念乔忽然想起件蹊跷事,“今儿在车站还遇见个奇怪的人。”
“有多奇怪?”桂珍随口问道。
“那人好像也是学生,挺英俊的样子,跟我同学坐一个包厢,起初还客客气气帮我们提了行李,后来惠珍多话,偏偏提起报纸上的督军夫人,她还不知道我们是姐妹。”念乔皱着眉头,“我倒没说什么,那人翻脸却比翻书还快,狠狠瞪着惠珍,像是谁欠了他钱,把我吓一跳!”
桂珍哈哈笑起来,“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进学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军有仇的,他们带兵打仗的人谁身上没点血债,不奇怪,不奇怪!”念乔支颐想了想,“我瞧着不像,总之那人古怪得很。”二人又议论一番,闲闲扯了些家常话,念乔记挂着同程以哲的约会,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念卿醒来仍觉昏昏沉沉,早上在码头着了凉,一整天都在头痛。
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来了,即使只听得他脚步声也觉得一阵甜蜜。念卿懒懒地拥了被子,眯着眼睛看门口。
门是被踢开的,霍仲亨双手举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大步走到床边,将那东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声惊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迎面扑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开,一头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钻去。“是小狗?”念卿惊喜地拎起小家伙一看,这圆头圆脑的“小狗”,漆黑毛皮乌光水亮,长尾巴神气地甩在身后,眼角有漂亮的浅色纵纹,分明,分明就是一只幼小的黑豹!
念卿瞠目,险些失手将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纵声大笑,满意地欣赏她惊骇神情,“我说过给你一只更好的。”
温顺的小花猫,变成这活生生会吃人的黑豹,这便是他眼里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气扬的男人,呆了一刻,终于笑不可抑。
“你要把它当猫咪养么?”念卿几乎笑出眼泪。
霍仲亨却没有耐性管她笑什么,“快起来,懒女人,还有好东西给你!”
念卿不情愿地被他拽起来,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随他急匆匆出门。车子朝海边开得飞快,一路上霍仲亨都卖着关子,念卿也由着他折腾。早上还是雾雨绵绵的天色,到傍晚总算有了几分晴意,淡淡阳光穿透云层,细缕一样洒在粼粼海面。海风的潮意带着雨后清新,吹散了天际阴云……念卿望着车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温暖掌心,心境亦如这海天辽阔,纤尘不染。
车子盘山而上,在空旷的山顶停下。
霍仲亨携她下车,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致骤然扑入眼帘,一轮夕阳正渐渐沉入地平线下,落日熔金,余晖似火,将碧蓝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辉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沦在无边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语。
身后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环住,霍仲亨低头啄吻在她耳畔,“喜欢这吗?”
念卿闭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欢。”
“这里不算很远,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认得我们。但我会为你建一座海边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种花,可以养你的小狗小猫,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说过的心愿,只有一点我办不到,不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不能再去别处!”
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映出夺人光采,令她错觉这一刻世上所有光辉都落入他眼底。
同样的金色天空下,同样的夕阳如醉——
城中,督军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守卫森严的岗哨跟前。警卫毫不客气将他挡住,他扬眉一笑,眼里似洒进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这一笑而带上男子少有的细致鲜朗。少年开了口,语声却傲慢,“我是霍子谦。”
海上,轮船迎风破浪,驶向温暖的南方。船头栏杆后,修颀身形的男子悠然远眺,侧颜被夕阳镀上淡淡光晕。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时驻足回首,假意张望他身后海鸥。在他身后,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鸟结队归来,正投向斑斓云霞深处……
衣香鬓影系列之 千秋素光同
【卷一】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第一记:白茶花·鸽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他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 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此间却是妙处有三。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
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枚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