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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筋。他的眼睛一不留神就要落在“孙坚强”的位置上去。那里空了一大块。
同学们在唱,比划完了巴掌,拳头,肘部,又开始左一晃、右一晃了。这一次大伙儿晃得很卖力气,效果却不好,失去了原有的波动,那种气概,那种韵致,那种韧劲。班主任的眼睛从每一位同学的脸上划过去,落在了王玉秧的脸上。王玉秧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点都撒不开,平白无故地惭愧,眼皮耷拉着,目光并没有对着四十五度的远方深情地眺望。下嘴唇还咬得紧紧的,光顾了晃,却忘了唱。班主任走到王玉秧的面前,拉住王玉秧的胳膊,顺手把她抽了出来。班主任随后对着合唱队做了一个“归拢”的手势。队伍重又对称了,整齐了。“孙坚强”的空缺也等于补上了。班主任满意地吁了一口气。拍了拍巴掌,嘴里喊道:“不错,不错,很有起色。就这样唱!”
一下子“枪毙”了两个,所有的同学突然之间就来了精神,一个个抖擞得很,音量高了上去。每一个同学的脖子里都是筋。班主任也开始比划,其实是庞凤华这个指挥身后的总指挥了。玉秧并没有走。她站在一边,知道自己被“枪毙”了,但是并不能肯定,还有点侥幸,有点麻木。她不敢走,她担心班主任在她的背影上再补上一枪。可也不敢留,留在这儿太尴尬了。这一来玉秧仿佛是在等。说她在等其实也不对,老师并没有让她归队的意思。她其实已经被忘却了。
玉秧站在一边,耷拉着眼睛,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圆口布鞋特别地难看,太土气了。玉秧往后退了两步,想把鞋子藏起来,没有成功。玉秧只是惭愧。是另一种惭愧。太丢人了。好在玉秧比过去聪明了,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玉秧走到班主任的侧面,说:“老师,我不太舒服,先回去吧。”班主任正在指挥,很投入,没有听见。玉秧说:“老师,我想请个假。”班主任听见了。班主任没有回头,他做了一个“走人”的手势。他的手腕同意了。玉秧往外走的时候两只手臂不会摆动,一边一个拳头。由于步伐过于僵硬,玉秧差一点同手同脚,走成了一边顺。这十几步的路太难走了,每一脚都踩在了玉秧的心上。
当天晚上孙坚强的职务就被开除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公布了一张班委会的新名单。体育委员的后面果然不是孙坚强,而是班长的名字。后面还打上了一个括号,里头写着一个字,兼。班主任在这个晚自修临时召开了一次班会,做了一个十分简短的发言。他希望所有的同学都不要“自我放弃”、“自作聪明”。“自我放弃”和“自作聪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班主任没有点名。不过,全班的同学心里头有数,孙坚强再想到篮球场上给班主任传球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不过,“自作聪明”这个词,班主任并不是送给孙坚强的。孙坚强还谈不上“聪明”。班主任另有所指。他在说“自作聪明”的时候瞄了一眼赵姗姗。赵姗姗不笨。她低下脑袋就说明她真的不笨。赵姗姗知道,她要是再不支持庞凤华的工作,再不和庞凤华搞好关系,她的前景肯定不会比孙坚强好。她离“枪毙”其实已经不远了,充其量只不过是缓期执行。
不能参加排练,不能纪念一二九,玉秧很落魄。可以说是悲伤。但是,玉秧不能答应自己沉沦。她来到了图书馆,想看点书,但是,看不进去。当然了,最后却还是看了。是小说,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系列。一下子就迷上了。一天一本。短短几天的工夫玉秧居然把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全看完了。克里斯蒂的小说虽然故事不同,地点不同,凶手作案的方式不同,然而,有一点却一样,那就是依靠推理来抓住凶手。一切从逻辑出发,一环套一环,从而步步逼进。如果把克里斯蒂的作品罗列在一起,玉秧发现,除了探长,那个叫波洛的比利时小胡子,每一个与事件相关的人其实都是凶手。都有作案的动机、时间、手段和可能。每个人都在犯罪,每一个人都是罪犯,谁也别想置身于事外。克里斯蒂的小说一下子擦亮了玉秧的眼睛,使玉秧进一步认清了地下工作的意义,鼓起了地下工作的勇气。她相信,经过这次系统的阅读,自己有理由把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让魏老师满意,让组织上放心。
15.遇到诗人楚天
玉秧并没有把克里斯蒂的小说带回宿舍,带进教室。这样的小说还是在图书馆里阅读比较好。这样才显得正规,带有研究和思考的气氛。玉秧格外地刻苦,一边读,产生了一些心得,一边记。除了心得之外,玉秧在图书馆里还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收获,她见到了楚天,还认识了楚天了。楚天,八一(1)班的一个男生,师范学校里最著名的诗人。并不帅,偏瘦,可以说貌不惊人。和一般的男同学比较起来,也就是头发稍稍地长一些罢了,却非常地乱,仿佛一大堆的草鸡毛。楚天的面相看上去有点苦,带上了苦行的味道,这就很不简单了。楚天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一身的傲气,一身的傲骨。傲得很。听人说,一般的同学想接近楚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楚天的原名叫高红海,是一个下乡人。但是,人家现在已经不再是高红海了,而是楚天。这一来整个都变了,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多了几分的虚幻,有几分的不着边际,阔大,而又缥缈。气质上就已经胜出了一筹,很接近老师们所强调的“意境”了。楚天在骨子里极度地自卑,关键是神经质,拘谨得很。但是,这些东西在楚天的身上反而是闪闪发光的,弥漫着冷漠的光,傲岸的光,卓尔不群的光,目中无人的光,自然也就是高人一筹的光。玉秧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心里头却非常的崇敬。尤其是读了橱窗里他的那首诗。他居然指手画脚的,点名道姓的,对着“一二九”说“你”,这是怎样的无忌,怎样的狂傲,怎样的为所欲为!还很急迫,都刻不容缓了。仿佛是招之即来。你听听,左手一指:“你/一二九/是火炬”,右手又一指:“你/一二九/是号角”,除了楚天,还有谁能把“你”字用得这样豪迈,这样脱口而出,又这样出神入化?而什么才叫“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啊?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
楚天的诗歌里头没有一个标点,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听说,有一个老教师在这个问题上特地寻问过楚天。楚天没有说话,歪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老教师的脸红得差一点炸开来。监考的时候一直想抓楚天一个作弊,给他一个警告处分。可是楚天的学习哪里还需要作弊?除了体育,门门好。楚天几乎是师范学校的风景了,永远是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即使见到钱主任,楚天也昂着头,走他的路。玉秧亲眼见过的。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著名的楚天,桀骜不驯的楚天,居然开口和玉秧说话了,主动地和玉秧说话了。说出来都没有人敢信。
那是中午,玉秧站在期刊的架子面前,一手捧着《诗刊》,一手挖着鼻孔。楚天其实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玉秧了,神情还相当专注。玉秧一抬头,手里的《诗刊》已经掉在了地上。楚天弯下腰去,替玉秧把刊物拣起来,递到玉秧的手上。楚天的表情十分地亲切,一点都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笑着,说:“喜欢诗?”玉秧不敢相信楚天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头看了两眼,没人。玉秧连忙点了点头,楚天又笑了笑,他的牙有些偏黄,也不齐,可是,这一刻已经光芒四射了。玉秧想捋头发,来不及了,楚天已经飘然而去了。直到楚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门的外面,玉秧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而心脏更是添乱,不讲理地跳。关它什么事呢!玉秧站在原地,回味刚才的细节,“喜欢诗?”一遍又一遍。回到了座位上,玉秧的神还在外头飞。她拿起了圆珠笔,一点都不知道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喜欢诗是的喜欢诗是的喜欢诗是的喜欢诗是的喜欢诗是的喜欢喜欢诗是的是的我喜欢玉秧望着自己的笔记本,我的天,这不就是诗么?这不是诗又是什么?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因为意外的惊喜,她玉秧都已经是一个诗人了!玉秧面无表情,呆在座位上。但内心荡漾的全是风。玉秧在心里说:你——楚天是火炬你——楚天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玉秧回过神来,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动不动。但风在枝头,已近乎狂野。
16.陶醉是别样的苦
一旦认识了谁,你就会不停地遇上谁。玉秧和楚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碰到,老是碰到。有时候是食堂,有时候换成了操场,图书馆就更不用说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路上。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在玉秧的这一头,因为不停地遇见,慢慢地就有了感人肺腑的一面了。成了秘密,很深地藏在心底。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是储藏秘密的好手,她们把秘密码得十分地整齐,分门别类,藏在一个秘不宣人的角落里头,还带上了心有灵犀的温馨。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园里的空间突然变得浓缩起来,小小的,好像只有楚天和玉秧两个
。校园生活从此便有了袖珍的一面,可以把玩的色彩。比方说,玉秧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了预感:会遇上楚天的吧?一拐弯,或者一回头,楚天果然就在她的跟前。最极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玉秧在宿舍里头,好好的,心里又乱了,突然想出去走走。目的不言而喻了。刚下楼,走了十来步,遇上了。虽然楚天并没有看她,但是玉秧还是差一点被自己击垮了。是的,是击垮了。可以说催人泪下。玉秧认定了老天爷其实站在她的这一边,暗地里帮了她,要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巧?楚天不看她,肯定是故意的。反过来说明了楚天的心思,他的心里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