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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美国以后从来没有买过一张CD。
他从来没有建议过一次户外出游,哪怕是看一部电影。
他到美国六年甚至都不知道Jay Leno是谁。
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毫无好奇心。
……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
陈朗越想越气。不一会儿工夫,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陈朗却已经气得鼻青脸肿。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算是不爱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地不爱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医生,因为没有办法治好病人的疾病,于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已经死亡。死亡多么好,死亡之后一切都变得干净。而任何一种关系都是一种疾病。比如陈朗和父母的关系,就像是胃涨气。陈朗和K的关系,就像是关节炎。陈朗和如意小蕾她们的关系,就像是感冒。陈朗和周禾的关系,就像是……对,拉肚子。
“我们俩在一起,简直是大马褂配牛仔裤。”陈朗看着窗外,绝望地说。
“那也挺好看的呀,没准还会成为21世纪的最新潮流呢。”周禾兴高采烈地答。
◎6 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1)
周禾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兴冲冲的,因为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给陈朗买一打螃蟹。
昨天陈朗说她很久没有吃螃蟹了。
陈朗喜欢吃螃蟹。吃螃蟹的陈朗很乖,很认真,要把螃蟹的大腿小腿里的每一丝肉都掏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往后一靠,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中国城永远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禾挤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他走路喜欢低着头,不看人,也不看路,若有所思。
除了螃蟹,还买点什么给她呢?她喜欢吃榨菜,还有豆苗,还有樱桃,还有……猪耳朵。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周禾是一个很静的人。静得不但不爱说话,甚至不爱“想问题”。路上要饭的冲他要钱,他会给钱,但不会由此想到贫穷和社会正义的重大关系。碰到一个美国人侮辱中国人,他会走过去和他单挑,但不会由此产生悲愤的爱国主义。他对人好,但没有兴趣感动自己或者别人。他刚正,但并不愤世嫉俗。他想发财,但也不至于两眼放光。也许有一点忧郁,但是对此完全不自知。他说话时仅有的形容词就是“好”,“不好”——当他想表达更丰富的想法时,就使用“挺好的”,“不太好吧”。他每次在餐馆吃饭都点一样的菜,直到餐馆的小姐笑话他为止——然后开始坚持不懈地点另一个同样的菜。他对周围的世界,有种婴儿般的蒙昧。
他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他有一个使命,就是给陈朗买螃蟹。等完成这个使命之后,他又可以看到陈朗陶醉地吃螃蟹,然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陈朗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多。看得见、摸得着而周禾又有办法满足的就更少了。做爱算一件。买东西给她吃算一件。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给她买的大狗熊玩具,她不喜欢,扔在桌子底下。
“这么大,我哪有地方放!”她说。
“我还以为女孩都喜欢这些玩意呢。”
他给她买的大西瓜,她也不喜欢了。嘴巴撅得老高。
“为什么你永远买一种水果?!”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西瓜吗?”
总而言之,陈朗这个人,周禾是不明白的。但他就是喜欢她,像是中了邪。他尤其喜欢看陈朗半梦半醒的样子。眼睛眨巴眨巴着,张不开,又合不上,很艰难地挣扎着。
“像童话里一样。”这是周禾能找到的最好的比喻句。
“像童话里的什么一样啊?”陈朗想引诱他说点“美丽的公主”之类的甜言蜜语。
“不知道。”
陈朗愤愤地一翻身,接着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周禾的口头禅。任何一个需要深想的问题,周禾就回答不知道。好像他脑子里装着一个防毒软件,而一切思考都是一种病毒。
他不像陈朗,陈朗的大脑是一个战场,每一天都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而周禾的大脑,是一个荒原,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时间都望而却步。时间是万能的,它可以攻打城堡,但它无法攻打荒原。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终于走到了一家海鲜店,一桶一桶螃蟹摆在门口。周禾毫不犹豫地挑了一种最贵的螃蟹,买了一打。店老板在给他称螃蟹时,他向周围看去。
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在一边使劲摇着一个搪瓷罐。周禾刻意在手里留出一块钱。
天气有点闷,阴阴惨惨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堆积成天空底下,构成一团团噪音。
一个奇怪的问题是,陈朗是怎么突破那个防毒软件,感染了他的大脑?这个误闯荒原的汽车,在里面横冲直撞,扬起无数的尘土,风驰电掣地散布病菌。周禾不知道它是怎么闯进来的,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告辞,只知道它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似乎,这又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漂亮、她娇媚、她善良、她精灵,而且她“可以穿着高跟鞋跑马拉松”。
◎6 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2)
他交了钱。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意识到自己迷了路。
这是哪啊?一个三岔路口,有一个奇怪的雕塑在一边,一堆中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边的店东倒西歪的。
我不是要去Mott街买蔬菜的吗?怎么走到了这里?
周禾完全不认识这条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问了一个路边的人,但是那个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又接着往前走去。
更糟的是,完全没来由的、没道理的和“不太好的”,突然下起了雨来。
雨哗哗地倒下来,周禾站在红绿灯前,觉得有点冷。
也许因为下雨,人群一下子消失了。密密麻麻的雨冲刷着密密麻麻的小店铺,水墨画里的中国城急遽掉色,化成一股股黑漆漆的水,从他的脚边流去。
周禾想冲到路边去躲雨,又想穿越马路。他抬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周围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站在一个陌生的三岔路口,手里拎着一堆螃蟹,身边是一个奇怪的雕塑。这个男人是一个金融分析师,他从来没有为任何电影电视哭过。他爱上了一个叫陈朗的女人。有十二只螃蟹在他手里。他的脚下是纽约,一个繁华的岛屿。这个岛屿的下面是地球,一颗孤独的星球。大雨从天上奔涌下来,模糊了视线,一切变得不清楚。
◎7 当局者迷(1)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意边对着话筒说,边检查自己刚涂的脚趾甲油是不是均匀。
“是啊,凭什么呀,你有哪点配不上他呀。”陈朗一边在电话里打抱不平,一边看桌上一只小甲壳虫惊惶失措地爬行。
“你说他帅吗?也不帅啊。你说他聪明吧?我也不比他笨呀。年纪还一大把的!”一平三十四岁,也许还不算年纪一大把,但是气急败坏的如意,也顾不上精确了。
“你别理他就行了,男人就这样,你越哄着他,他越翘尾巴。”
“我上个星期给他发的Email,到现在才回。我当时找他帮我检查英语,就是因为方老师那边催得紧,到现在才回,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忙,也可以回一个短信说一声,我好找别人啊。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撂那,太不像话了。”
“真不像话。”
哈哈。小虫儿,你往哪里逃?!陈朗一把拦住小虫子的去路,惊惶失措的小虫子更加慌乱了,掉头就跑。陈朗又从另一头拦住了它。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陈朗想。人家James就是对如意没有热情嘛,就是这么回事。都半年了,要有热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断算了,还浪费什么时间。
“你说会不会是这样,我其实也并不喜欢他,喜欢的不过是自己的面子?”如意又问。
“也许吧。”但这又说明什么?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面子”,或者“我喜欢的不是他,我只是在逃避孤独”,或者,“我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他,而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他”,“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被人疼爱的那种感觉”……这样的句子可以无限造下去,但结果殊途同归,就是你在乎。你一在乎,就被套牢了。
再说了,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一个标准的、科学的、可以由质量检测局来验收的爱情?张三的爱情,李四的爱情,所有的爱情都是盗版的想象力而已。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他的,有一回我在路上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走在一起,当时我还挺来气的。就是因为当时我挺来气的,我就知道自己还真的是挺在意他的……我这人吧,不能在意一个人,我是拿得起放不下的那种。”
“是啊,爱上一个人是很倒霉的一件事。就像坐别人开的车,是死是活,你都只有听天由命了。”
“尤其这个人还不会开车的话。”
两个人又一同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你和周禾分成功了没?”
“你说呢?”
“唉,没出息。”
“其实我挺依恋他的,我就是嘴硬而已。”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如意想。陈朗和周禾就是不合适嘛,就是这么回事。都一年了,要有激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断算了,还浪费什么时间。
趁着陈朗不注意,小甲壳虫几乎都要溜走了。陈朗一把把它从桌子边上捞回来,放在一本书上,又百无聊赖地把书推来推去。红黑相间的甲壳虫在书上惊惶失措地逃窜,往东,被陈朗一把揪起来,放回原处,往西,又被她一把揪住,放回原处,歇菜了吧?陈朗感到莫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