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妈望着天空中像蝴蝶一样飞舞的阳光,继续说,当时咋就那么大意,没想到用铁链子呢?
我妈像祥林嫂般絮絮叼叼,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她茫然地撸着眼泪与鼻涕,眼神空空洞洞,里面没有火星,只是死寂。有好几次她把鼻涕与眼泪撸到我身上,却不自觉。
我妈说,讨债鬼姐姐的疯病时好时坏。没发疯时,特别乖,烧水、做饭、煮猪食、上山拣柴、帮唐缸穿衣服、喂唐婉吃饭、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八岁多点的她像一个大人,承担起绝大部分的家务,并且,把这一切安排得紧紧有条。不管我妈何时回家,炕上留的饭一定是热的,水瓶一定是满的,地上一定是干净的。若都弄妥当了,她居然还会背起唐婉,牵着唐缸,去附近一个私塾看人家上学。说是私塾,其实是一间破亭子。学校已经停了课,几户双职工人家担心自己的子女整天打架闹事,临时凑份子请人看着。老师马马虎虎应付差使,学生马马虎虎打着瞌睡。但讨债鬼姐姐竟然就这么会了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这边刚把题目列出,她那边就已心算出结果。
我问,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妈无力地点点头,是的,那还是带她去赶集卖红薯时发现的。后来,有个大队的会计还专门带着算盘来与她比赛十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结果还是她赢了。她还会整段整段地背语录,一个字也不错,随便别人开一个头,她就能叽哩哌拉接着讲下去。
我说,那不就可以作标兵?记得报纸上也报道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啊。不过,她现在可不怎么的。小时聪明,大时了了。
我妈只是摇头,目光越为呆滞。我伸手接住妈妈滚烫的泪,把手指伸入嘴里,慢慢吮吸。
我妈说,讨债鬼姐姐还比较清醒时,带她去大地方看过一次病。
医生说要打针,针管很粗。怕她叫痛,我妈便给她买了一小块糖,糖是一分钱一块。讨债鬼姐姐接过糖,放在嘴里舔舔,然后藏到口袋里。我妈问她为何不吃?
讨债鬼姐姐说,要带回家给唐缸、唐婉也尝尝。我妈想忍住眼泪,没忍住,大串大串的泪水沿着鼻尖往下滴。我妈让她把糖吃掉,说回去再另外买给唐缸、唐婉。她摇摇头说,我病了,妈妈带我看病,已经花了很多钱。家里没钱。我只要尝一尝,就可以了。
讨债鬼姐姐想了想,又说,妈妈,我不怕痛,真的,一点也不怕。她说着话,自己乖乖地趴到椅子上,还对医生说,阿姨,我病了。求求阿姨帮我治好病,好吗?我妈就不会哭了。
那针真粗。她真的一声也没有哭。
我妈说到这里,嚎啕痛哭。我妈说,你知道吗?帮她打针的医生也哭了。人心到底也有肉做的。最后,她出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眼泪汪汪。大家都舍不得她,病也没有治好,可又能怎么办?
我妈泪如泉涌。我妈说,当时,她就想,若有谁能治好讨债鬼姐姐,她就是十辈子给他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哪。
我还是没弄清楚讨债鬼姐姐是怎么疯的。
我妈说,我没生下来,还在肚子里时,就蠢,而且蛮,让她没有半刻安宁。结果吃什么吐什么,若是闻到晕腥味,呕得就更厉害,吐苦胆水,吐得眼睛发绿,手足麻痹。后来没法子,找到一位四乡闻名的老巫婆,送上一篓红薯,在旁边静候了几个时辰,这才闻到仙声,说我是五行奇格,命硬,是个男娃,得去找黄花闺女的长头发,加无根清水煎熬,日服三次,如是,戾气化尽,胎便自安。
那年头的黄花闺女倒多,并不需要像现在得跑幼儿园里找。但无根清水是什么玩意,我妈就不清楚。等到送上第二篓红薯,老巫婆这才说是黄花闺女的眼泪水。这种无稽之谈,我妈偏生信。尤其听到我是一个男娃,更是惊喜。我妈本来并不准备把我生下来,发现怀上我后,便喝凉水,在门坎上跳,还找来长布,一头系门上,另一头缠肚子上,咬着牙使劲勒,居然不能把我勒下来,这真是邪门。
我妈说到这里笑了。我也笑。
我妈说,发生在你身上邪门的事可真多。我妈开始按老巫婆的吩咐四处托人去找小姑娘的头发与眼泪。头发,并不难找,可同时还要收集眼泪,这着实麻烦。最后,我妈的视线便落在唐婉身上。求人不如求已。唐婉便倒了霉,面前摆着一只碗,哭也得哭,不哭也得哭,哭不出来,就得自己掐自己,一直掐到哭出眼泪为止。
我妈的神思又有一点恍惚了。她说,后来就是生我了。
那天黄昏,月亮刚爬上天空,又大又圆,颜色金黄,很像一个鸡蛋黄,但应该是月亮。在它西边,还有一个更大的“鸡蛋黄”,那才是太阳。
我妈抬起头,她已经在田里锄了很久的草。等到她低下头时,肚子忽然疼得厉害。这种疼与往常不大一样,说不上具体不同,却清清楚楚自己确实要生了。她放下锄头,捧着肚子,急忙往家里赶。她想烧上一锅热水,也想叫邻居帮下忙。她已生过四个孩子,也算有经验。可不知如何,平日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那天晚上偏偏就走错了,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人。
她走啊走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最后走得天上地下全是明晃晃的月光。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疲倦,也没想到鬼撞墙,不停地走,心里还不害怕,反而很安静。等走到一片竹林边,就生下我,整个过程与排便并无什么不同。她捞起我,用牙齿咬断脐带,我开始放声大哭。她一下子又恢复了清醒,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大山里面。于是,把我贴肉搁入怀里,往回赶,等回到家,天色也刚放亮。再后来,她还专门去找过那片竹林,怎么也找不着了。她说,那天晚上那片竹林可好看了,在月光下绿得盈盈的。
我妈好像在说神话。
我轻轻拈去我妈头上飘起来的一根白头发。她老了,脸上印满黑色、灰色、紫色的瘢痕。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断断续续,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听明白,而且,我还必须用自己的语言将她的话串连起来。
我妈说,我刚生下来时,见什么啃什么,啃上了,就一直含着、叼着。
我妈那时已经没了奶水,乳房干瘪。而我偏偏要吃奶,吃不到奶便拼命哭,哭得瘦骨嶙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只好去找奶娘,可没多久,附近的奶娘全被我吓坏了。我虽然没牙齿,却老把她们的乳头咂烂,咂出血。她们疼极了,往我脸上扇巴掌,我比河里的老鳖还要死硬。我妈没辙了,用红薯换来一点大米,熬成“糊糊”,小心喂我。我妈边喂我边吐。唐婉在一边偷偷用手指沾起我吐出来的“糊糊”放入自己嘴里。我妈又急又气,又舍不得揍我,一个巴掌扇在唐婉脸上。唐婉哭了。我也哭。不过,我的哭声比她要嘹亮得多。后来,有人给我妈出主意,说人奶不好找,不妨试试狗奶。结果,那些母狗也全被我咬得嗷一声叫窜得飞快。
我妈说,她都以为我会活活饿死了。
那天她在屋子里发愁,有人来敲门。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是逃荒的。女人开口哀求道,大姐,给一点东西活活命吧。我妈的眼泪顿时下来了。我妈从屋窖已剩余不多的红薯堆里扒出一篓。女子千恩万谢,又哭,说,她老公躺在附近一个小窑洞里,双腿断了,已经快病死了。
我妈赶过去,还找来赤脚医生。等到这些事情都做好后,女子说了声,善有善报,就不见了。我妈说,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女子与她的老公就消失了。那个赤脚医生吓得半死,以为遇上鬼狐。可有趣的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缠着要奶吃了,有什么吃什么,很快变得又黑又壮。
我微笑起来。我妈说得太玄乎了。这与后人说后稷是他妈妈姜嫄是踩到一个巨大的脚丫因感而孕的差不多。说句良心话,我更愿意相信后稷是姜姑娘的私生子。我并不相信我妈说的这些话。不过,我能理解,人缅怀过去,难免会夸大或缩小。真实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我妈的叙述中,存在着太多空白。
我妈突然说,唐婉是一个好孩子。
我眯起眼,打量着阳光下的世界。阳光下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泡,在不停膨胀。
我妈说,这些天,你去看了她吗?
我没吭声。我的影子正在地上蠕动。它们首尾两截,惊恐万分。
前半个月,我去看了唐婉。她正托腮凝眸,望着墙壁上的一大团发了黑的水渍,眼神风轻云淡。她一直在笑,笑意盈盈,笑容比刚打出来的棉花还要软还要白还要还要香甜还要醉人。我默默地看。死亡的虚无像真空一样令人失重,不堪忍受。所有的梦魇皆源自于对死亡的诅咒或屈膝或讴歌。而当疯癫来了,死亡的面具被搁置,并落满灰尘,人们也许能够接近生命的实质。
我看着唐婉。我轻轻喊道,姐姐。
我的到来似乎直到此刻才打破了唐婉寂静的世界。唐婉缩回手指,也不看我,十指局促地交叉,扭来扭去。她或许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件粗糙的呆板的蓝白色相间的条纹衣服,拿起衣角放入嘴里嚼,嚼了一会,吐出来,再塞入嘴里嚼,并在咀嚼的过程中很快就忘掉了我刚发出的那个令她不安的声音——她并不是谁的姐姐,她已经根本不必扮演什么角色。她只是她自己。名字等符号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存在着,不能说无意识,但已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联——她又继续沉入冥想中,依旧露出纯粹而又干净的笑容。她真美。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比唐婉更美的女人。
我没再打扰唐婉,去了精神病院院长办公室,对着那个秃头的慈眉善目的院长笑,放下一万块钱。我现在有钱了。
我喜欢姐姐唐婉,从小,就喜欢与她在一起。她常牵着我的手,到哪里也不放下。许多人说我是姐姐的哈巴狗。我听了,一样开心。做狗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