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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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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牌子上加上一句“若小便者,全家死光光。”还是没用。这些大学生个个熟读马克思哲学,深知这完全是一个该死的唯心主义者自欺欺人的臆想。我只好隔三差五拿根竹竿架起楼梯去屋顶把水果核、避孕套、死鱼、塑料瓶、易拉罐、纸飞机、口香糖胶、避孕套、粘有某种可疑液体的卫生纸一一挑下。还有书——每到毕业的时候,那些即将从牢笼里逃生的孩子会把整箱的书往网吧屋顶上倾倒。我处理掉其他杂物,书有点舍不得扔。许多都是崭新挺刮,比如《许国璋英语》一套四本,若去书店买得耗二包中华的烟钱。我一捆捆包扎好,带回自己在南源小区住处的车库,几年下来,居然有小半屋。
  妇人眉开眼笑,语气里有了讨好的味道,卖不。别人六毛钱一公斤,我算你八毛。
  我提起眉毛。书是该处理掉。佛家言,不舍不得。但卖八毛钱一公斤也未免太亏待它们?这还不够自己把它从网吧搬过来的工钱。我马上想起自己刚才扔进楼道口垃圾通道里那两大袋东西。我开始感到后悔,这两袋东西能卖多少钱啊。
  我脑海子里又迅速出现了一个念头,请这位妇女上楼坐坐,顺便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搬掉,比如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许蓓蓓回来准得大吃一惊。
  我在肚子里嘀咕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咯咯乐了。我的目光落在妇人手里的毛边纸上。我略略听人说过对纸的好坏。这应该是福建将乐县出产的毛边纸,纸质细腻嫩滑,面色洁净,吸水性强,久存不变色不发脆,防虫蛀,素有“赛霜斗雪”、“冰清玉洁”之美誉,可与优质宣纸相媲美。曾供印刷《毛泽东诗词》线装本。这人拿来写钢笔字,真有点暴殄天物。我的心微微一动,你能让我看看这东西吗?
  妇人笑起来,你是读书人吧。这个故事写得真有趣。
  我没作声,接过这叠纸,找到第一页,开始读起来。很快,我入了迷。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我爱上唐小鱼时是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当时,雨下得很大,碧绿的梧桐叶贴住了玻璃。屋子阴暗潮湿,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女人的子宫里。唐小鱼坐在床上翻一本书,细细长长的腿叠在身下。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床下的蚂蚁,总共有三只蚂蚁,一只向东跑,另两只向南走。唐小鱼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7
  我凝视着窗外的黑。黑的房子在雨夜里排列,如同词语,大小不一,所包含的黑也不一样。在里面居住的人给了这些房子存在的理由,又通过它们赋予自己的意义。理由可以描述,案板上的鱼、门前的下水管道、客厅里老掉牙的旧彩电、檐角的蜘蛛、蝙蝠,以及男人与女人躺在床上的各种姿势。在雨夜里,这些房子在与人玩游戏,并制定出各种游戏规则。
  意义没法说,只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又或者说,意义是由游戏所决定。桌子并非它本来就是桌子,上帝并没有兴趣去做一张桌子,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用一种四条腿能在地面上站稳的东西来搁碗筷与书本。在另一个夜里,桌子也许不再是桌子了,它可能是一张床或别的什么,也可能是某个女人柔软的身体。桌子之所以是桌子,是由我们这些暂时站在桌边的人经过商量得出来的结果。这种商量的过程经常会上升至战争这种激烈的行为艺术。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人们需要这种理解,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也变成桌子。
  我喃喃自语。
  我说,一个将军,得到了一匹宝马。某日,马跑了,将军沿着马蹄印去追。追了几万里路,在沙漠里追上了。这时,将军已经喝完随身携带的水,非要杀掉宝马,饮其之血,才有可能走出沙漠。假如你是这位将军,你杀不杀?
  咦,你这人真奇怪。
  我摇摇头,听到一个细微的好像是蜜蜂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它打扰了我。我扭过脸,呆呆地看着在床上打哈欠的女孩儿。她肚腹处的那块白更大了,简直触目惊心,像一个伤口。
  我想了想,突然跳起来,浑身毛孔炸开,一股没来由的恐惧从头顶浇下,好像迅速冷却的沥青。我僵住了,脚僵住了,手僵住了,舌头僵住了。嗓子里发不出声音,似乎有一只鬼的手在冥冥间已扼紧我的咽喉。额头滚下汗。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屋子中间。脸色瞬间腊黄,手指微微发抖。我好像成了一株被风摇动的树。雨在窗外下得很大,沙沙地响。那碧绿的树叶像一只只挥动的小手。唐小鱼迅速从床上蹿起,你怎么了?
  我仿佛看见了鬼,一个从聊斋《画皮》里跑出来的鬼,胸膛瘪下去,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叫唐小鱼?
  我不叫唐小鱼,叫什么?我都知道你叫陈志勇了。看,你这书上写了。陈志勇与许蓓蓓一起购于1999年10月。你的字写得不错嘛。许蓓蓓是你老婆吗?
  你为什么叫唐小鱼?
  咦,你这人好奇怪啊。我为什么不能叫唐小鱼?
  你刚才向我提了什么问题?
  一次一千,一百次十万。成交不?唐小鱼想了想,吐了吐舌头。
  不,不是这个。我想想。你是不是问了我一个将军杀马的问题?
  是啊。我在书里看到的。你看,就这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影碟。影碟的封套里夹着一张纸,纸上面写着这段话。我照着念的。这不是你的书吗?
  我颤抖着手,接过唐小鱼递来的书。是《王朔文集》。书里夹着的影碟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影碟套里的纸正是那叠福建将乐县毛边纸中的一张。其他的毛边纸都上哪去了?
  我在床上一屁股坐下,仰头看天花板,努力地想。
  你叫唐小鱼?我喃喃自语。
  你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精神分裂了?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我为什么叫陈志勇?
  这我就不知道。我去叫医生了。拜拜。唐小鱼向我招招手,轻手轻脚,一跳一跳,就往门口一点点挪去,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得更快了,滴溜溜。我没动,看着她拧开门锁,撬开门缝,看着风冲进屋子,冲进我的胸膛,看着唐小鱼的肩膀、胳膊、肘、手指在门的背后一点点消失。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究竟是在哪里?梦、我是在做梦吗?
  房间在发出吼声。
  我用头猛一撞墙,很疼,血流下来,拈入嘴里尝尝,咸的。我疑惑地打量四周。墙壁。棍子。绳子。杯子。方便面。它们好像是一只只眼睛,在吼声里游荡,从各方面向着我爬过来,爬到我身上。还有衣服。扔在墙角的衣服。唐小鱼桔黄的衣服。它咧开嘴,在说一种我所听不懂的语言。
  色彩是一种语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最响亮的语言。人就是色彩,从肤色到血液到骨头。人是被上帝涂抹在这个世界里的色彩,就像梵高的《星月夜》里那纷纷爆裂的星星。夜空在一片黄色和蓝色的漩涡之中。一束束光宛如转动、回旋、动荡不休的巨形火焰,从大地的内部一直扭曲到苍穹的深处。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黄色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友谊与希望?积极与开朗?锦锈年华?皇者气息?蓝色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梦想与浪漫?神秘与庄严?宽容与承受?忧伤与严肃?
  吼声越来越大。我从椅子上弹下,汗如浆出,一种巨大的疼痛摧毁了我的意志。眼泪与鼻涕涌出。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为什么非要忍住眼泪?为什么男人就得牢牢地撑住眼皮?这实在好辛苦。李朵走后,我曾对自己说,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这些年,我做到了。那么多事,我都没哭。为什么我今天晚上就忍不住?陈志勇,你是懦夫,你不是男人,你真他妈的没用,你连鸡巴都硬不起来。
  我撕碎书,拗断影碟,滚你的吧,《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把纸塞入嘴里大口嚼烂咽下,像嚼米饭。我听到骨头在身体里折断时发出的响声。我慢慢用手握住拳头,开始敲打自己的头,开始敲得很有节奏,越来越快,一种敲打自己的欲望吞噬了我。我仿佛那舞台上摇滚乐队里愤怒的鼓手。但这显然是不能满足这种欲望的胃口,我不得不用后脑勺撞击床板,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我听见整个世界都在响,都在摇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听见了一个很像是天使的声音。
  你是不因为没拿回钱才这样难过?
  我摇摇头,睁开浮肿的眼。是唐小鱼。我揉揉眼睛,你怎么回来了呢?
  外面下雨,我没伞。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让我上哪去?唐小鱼在床上坐下,白白细细的腿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喂,你是不是叫陈志勇?
  我摇摇头,脑袋里有钢筋、水泥、石灰。
  那你叫什么?
  我继续摇头。
  哎呀,你真傻了?哈,真有趣。你摇头的样子像拨浪鼓。我小时有一个拨浪鼓。摇起来的声音特别好听。
  声音是什么?我缓慢地说道。
  声音就是小鸟在唱歌。喂,陈志勇,我说你,别犯傻了。我爸与我妈离婚,我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窗台上出现一只鸟,羽毛是雪白的,爪子是灰色的,嘴喙是红色的。它天天早上都对着我歌唱。也许不是对着我,是对着我房子旁边那座尖顶的小教堂。我就慢慢学会了自己唱歌给自己听,一个人在教堂暗褐色铺满爬山虎的墙壁外,跟着里面飘出来的歌声,唱哈利路亚,唱赞美上主。有时,也唱别的。你想听吗?我唱了,你不准再哭啊。
  
     一朵花开不为春,姹紫嫣红才是真。柔情让你香喷喷,我对青天喊一声。
     清风不会再寒冷,流云拂来眼波横。整个苍穹没伤痕,万物醒来细雨生。
     请你快快把手伸,丢了孤独笑红尘。女儿本来是佳人,洗尽铅华要倾城。
  唐小鱼轻轻地唱。我的泪越流越多,浑身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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