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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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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晓春却不愿承认:他属于迂腐,顽固那一类,我可不是。晓春就常背着他这样对
我们说。也因此,晓春对于阳完全封锁了关于父亲很多年来的另一面。

    说封锁,实际上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维护,是为了维护父母在自己以外任何人心
中的形象吗?这种维护是多么势单力薄,晓春也真够可怜的,她一个人待在父亲曾
经战斗过的岗位,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宣传工作,在他漫长的工作史中他一直辗
转在党委这块阵地上,现在,父亲离开了,带着比较完美的人民公仆的形象随着他
那种时代的结束顺利地回到家里。

    程晓秋的同事们都知道她的父亲在这座城市里是位身兼要职的人物,母亲也是
某科研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早期,这个偏僻落后的西部
小城市还像熟睡在土坑上的一个婴儿,还非常纯净质朴,在普通百姓的眼里,领导
还是很值得尊敬的,那时候的领导,还缺乏各种向他们袭击的腐败因素,或者说在
他们的头脑里的确形成了一种极为顽固的观念,他们大部分的人就是在兢兢业业地
为百姓服务着的,而且真能做到严以律己,大公无私。比如说我父亲,他就要求自
己的每一个儿女都在各自单位的第一线工作,并且凭自己的能力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如果想凭借他的关系或让他给你调来换去的往上蹿,他那种不开口的态度简直到了
刻板的程度,他说:不行,一定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想入非非,
我手里的权绝不是给自家人办事用的。程晓春从部队复员回来那年赶上市委招考干
部,父亲就说:你去考试,差一分你都别想进这个单位。程晓春说她是赌着气考进
这个单位的,如果不是父亲的那句话,她还想试试别的什么单位,我们其他儿女至
今都还是战斗在各单位的一线中,而父亲当年的那种德行早就淹没在往昔的神话传
说中。

    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什么样的亲戚的寻死非得把我们一家人都得搭上呢?特别
是在那种情况下,在整体风气都一派朴素的情况下,桃色传闻成了最要人命的事件,
它能抹杀一个人所有功绩,能把一家人搞得身败名裂,这对我们已经成年的儿女来
说,的确是一块重重的心病啊!

    这些恶性事件在很多年里间间断断发生着,我们隐隐约约地预感,我们家迟早
要毁在这件事情上。现在,前不久,父亲咳出的痰中有着淡淡的粉红色。过了三天
那颜色更加清晰了,母亲说:要么上医院看看去吧?父亲说:不用,大概是肺炎犯
了,吃吃药就没事了。后来晓春知道了这事,晓春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马虎的,她
坚持让父亲去医院,并打电话通知了我。

    这个六月的午后,我和晓春在晓秋曾供职(她后来调到别的医院去了)的这所
医院的门口碰面了,我们存好自行车,就站在马路边上等父母,晓春说:做个检查,
如果没有大毛病,我们也就放心了。是啊!他们已经退休了,一切都安宁了下来,
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街面上车来人往,初夏的小风淡淡吹着路边快速成长起来
的绿叶,我们站在那里,心里都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总算善始善终,一切都
过去了。

    父母亲终于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了,在人车攒动的背景中,父亲母亲忽然显得
苍老了,父亲的气色明显不好,我们迎上前去,父亲轻轻甩掉我要搀扶他的手,说
:自己走。

    经过了一系列检查,就等着片子出来看结果了,晓春说:你等着吧,我三点多
还有一个会要开。我说:你去吧,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说:那最好,有什么
事情给我打电话。后来我就在X 光室的长廊里等待着片子的结果,母亲和父亲在另
一间结核医生的办公室里聊天,这位医生在本市很著名,也是他俩多年的老朋友。

    我一边翻看散落在桌子上当天的晚报,一边听着医生叫病人的名字,我等了那
么久,似乎看见一份被送出的片子被搁至一边,又看见一老一少两个医生拿起那片
子交头接耳一阵,我继续看我的报纸,直到周围的病人被一一打发走了,老的那位
医生才喊:程光谱!哪一位是程光谱?我扔掉报纸跑上前说:我,是我!医生看了
看我说:是你本人吗?我说:不,是我父亲。医生又看了看我说:是以前那位市长
程光谱吗?我说:是,他的病情?

    医生停了停说:是肺癌。医生紧接着说: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吧,对他没什么
好处。我忽然拉住医生的一只袖子,我说不不,不可能,不会的,医生不会弄错吧?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办法,这是事实!

    我拿着那堆片子一个人在X 光室的长廊里呆站了很久,那时刻仿佛一个千斤重
担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该怎么办啊!既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惊慌的情绪,还要用一
种更轻松的样子告诉他们没事儿……我怎么才能做到啊!就在要走进那位结核医生
的办公室的刹那间我又向医院大厅跑去,我跑出大厅的门,跑到大街上,我在公用
电话亭给程晓春打电话,别人说她开会去了,我挂了电话,再也想不起给任何人打
电话。我在马路上举着那个装X 光片的袋子走来走去,满脑子闪着父亲去世后的每
一个悲哀的场面……但我还是擦去了两串眼泪,强迫自己去面对父母。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全都看着我的脸,我表现得很好,一副若无其事
的样子。母亲说:怎么这么半天?我说:人太多啦。我将片子递到结核医生手里时
说:大夫说没事儿是肺部有点感染了,吃吃药就好了。一边在结核医生的手心里狠
狠地做了一下暗示。结核医生接过片子放在X 光灯底下照着,我的心却咚咚地跳,
我看见结核医生盯着光片的眼睛正在发生急剧的细微变化,然后,他也用一种若无
其事的样子放下光片对我父母说:唔,肺部有些感染,我开些药,先吃一吃,想住
院治疗一下最好。我父母亲都笑了说:还住什么院,吃吃药就行了。他们显得很轻
松,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候结核医生开好了药方也笑着对父母说:老俩口自己
去取药吧,我要留晓冬交流一下写作方面的事情。

    父母一走,结核医生立刻对我说:马上去北京手术,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开证
明,你尽快通知你的兄弟姐妹,让人去准备飞机票。我说可是不能让他知道是癌症,
去北京不等于告诉他了吗?结核医生说:应该让他知道,依你父亲的阅历,他是能
够承受得了这种事实的,他必须全力配合手术,你看,这个肿块的面积还是比较小
的,不到十厘米,应该说情况并不是很糟糕。结核医生用一把小尺量着片子上的阴
影对我说。

    我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到了晚上,兄弟姐妹四人放下一切事情聚在一起了。晓夏抽着烟一直沉默着,
几个女儿都抹了眼泪,大家商量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母亲。姐姐晓秋说不告诉是不
行的,妹妹晓春说告诉了母亲就等于告诉了父亲,母亲近年来变得越来越沉不住气,
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会不会经不起这个打击。他们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啊!关
于父母的难题又一次摆在了我们兄弟姐妹的面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背着父亲用电话把母亲叫了出来,我们站在他们居住的那
栋楼的背面,一会儿母亲惊慌失措地向我们走来,她走到我们面前眼睛已经红了:
你爸的病严重了吧?她迫不及待地问。晓秋是大姐,又在医院工作,这件事情理当
由她亲自告诉母亲,我和晓春都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说:是肺癌,严重到什
么程度还不清楚,必须马上做手术。程晓秋极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用很专业、
严肃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父亲的罪过在他的这个灾难降临中自行赦免了,人们不再嫉恨他,包括受伤最
深的母亲。而父亲的好处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翩翩飞至家人的心里。我想起童年被父
亲带在自行车前梁时的温暖。那个情景是夕阳斜下,自行车颠簸在郊外的土路上,
空气里有浓郁的炊烟味儿,有燕从头顶上掠过的欢喜,有大片稻田里的稻花香,有
父亲低沉而悠扬的小调声,我仰着脸看天空,快乐地笑着。那是父亲六十年代在一
个叫107 干校学习的情景。按时间算,那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情景,我时常跟
着父亲奔波在干校与家之间的路上。父亲那时最喜欢唱: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
让我把那迷人的景色看个够……按现在的说法,父亲是马玉涛的歌迷,父亲的歌喉
从来没有张扬过,他总是用小调的形式唱这首歌,后来我也会唱了,我唱歌的样子
和父亲一模一样,声小,调却十分准确。

    最近,这个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而且越来越清
晰,它和眼前的现实变换交替,把中间那一大段的不愉快变成了空白。从外表看,
我的兄弟姐妹及母亲大概都想起了他们自己与父亲的一段特殊经历,这个经历如我
一样被唤起了久违了的温柔。

    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的病情。结核科医生说得对,以父亲的阅历他是能够承受得
住这突如袭来的打击的。其实父亲没有问过他的病情,他只是在不经意中捕捉到了
一种气氛。那种很怪的气氛已经暗示了不祥,是来自他自己身体的不祥。他不动声
色,继续浇他的花,蹲在鱼缸前喂他的鱼儿,他甚至根本不看任何人的脸,没有问
过一句,但他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母亲最终不得不当面提出让他
住院的时候,他一边翻着花池的土,一边从从容容地说:住就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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