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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职当视膳问安,以侍奉皇帝陛下为主,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若疑太子收买人心,殿下何以自解?”
太子大惊,吓出一身冷汗。他望着这位忠心耿耿的师傅,又不禁涕泗俱下:
“若不是先生,寡人何以知此!”
太子从此明白,这位王叔文是真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正忠诚地为自己走进明天的辉煌殿堂而殚精竭虑。太子不能不大为感动。
其实,叔文也许比太子更为急切,但他也深深地知道,政治亦同于弈棋:知其用而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太子尚不是天子,绝不可置非其处,否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太子在叔文眼里是一着无上的大棋,他要凭着这步棋改变自己微不足道的实力。但太子若不能成为天子,那就是前功尽弃,叔文绝不能让这招大棋永远锥处囊中。
斜阳入户,在纹枰上投上一抹光辉。叔文有种预感,这一天就快要到了,无论眼前的困难有如何的严重,他也不能半途而废。
叔文把那粒已经捏出汗水的棋子重重拍下。这一天是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的正月二十日,德宗皇帝已病重了整整二十天。
坐在叔文对面的太子李诵已不能说话。
严重的中风使太子的身体彻底垮了。屈指算来,从前年九月至今,太子缠绵病榻将近一年有半。这场病生得凶猛,一下子就使他丧失了言语功能,同时,也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可以说是风中残烛,一点星亮正摇摇欲尽。
垂老的德宗万分忧虑。要知道,储位维系着天下的安危和帝国的未来,绝不能允许有半点的差池。太子的孱弱不是一个好兆头,倘若自己一旦不测,后果必将是十分严重的。
德宗有时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欢这位长子,也很难说就没有生过改嗣的念头,至少在十数年前,因为郜国公主奸乱之事,皇上对太子就曾经很不满,颇有废立的意思。
郜国公主在辈分上是德宗的姑妈,婚姻很不幸,先是下嫁裴徽,裴徽早死;后又嫁萧升,不料萧升又短命亡故。可能是因为人生的波折而心灰意冷,公主变得十分放荡,贞元三年(公元787年),蜀州别驾萧鼎、商州丰阳令韦恪、前彭州司马李万以及太子詹事李升等好几个低级官僚经常出入公主宅第,弄得秽声流闻,德宗大为气愤。
本朝立国关陇,受胡人风气影响颇大,礼法之防倒也不甚严峻。不过,对如此败坏风教、有伤皇室尊严之事,却也不能姑息。皇上生气是必然的,处理也很重:郜国公主被幽禁,李万杖杀,萧鼎、韦恪各杖四十,流放岭外,李升贬岭南。两年后,公主因不满于幽闭,竟用蛊术诅咒皇上,事发被废。巧的是,公主的女儿萧氏正是太子之妃,德宗多心,便连带怀疑起太子,当着老臣李泌的面,严厉责问太子是否与此事有关,太子吓得不知所对。
太子惶恐退下,皇上自言白语地说:“哎,还是舒王贤德啊!”
舒王李谊是代宗第三子李邈的儿子,朝廷百官都知道,德宗对这位爱弟之子十分喜欢。
李泌是何等人物,察颜观色,立即就听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皇储乃国运所系,每一个受过传统教育的人都明白这是万万不可轻事废立的,古往今来,天子改嗣之举虽然不乏其例,但无一不以动乱的恶果结束。史臣们的笔下经常暗示说:依照前事,天子有此一心,大都出自后宫或者藩王;皇帝对某个女人和某位皇子的宠幸常常导致太子的废立,忠直之士绝不能媚从。
作为一个元老,李泌更是义不容辞。这下他一反过去的那种雍容规劝的作法,把皇上的不良用意一语道破:
“陛下惟有一子而疑之,难道想立弟之子?”朝中都了解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
皇上没想到心事一下就被看出,勃然大怒,“卿如何敢离间朕父子!谁说舒王不是朕的儿子?”德宗因怜爱幼弟昭靖太子,曾过继舒王为己子,所以有此一说。
李泌心下倒有点好笑,心想皇上取昭靖之子为子,早已不是秘密,天子这话近乎强项了,但又不好明说,便道:
“陛下以前曾经对臣说过。”
“……”德宗哪里还记得,一时语塞。
“陛下对嫡子都这样怀疑,对弟之子就敢说信任吗?!”
德宗这下更是恼火:“卿牾逆朕意,不怕灭族?”
“臣垂垂老矣,况位居宰相,以谏而诛,乃臣之本分,又何惧之有!今日臣不谏而使太子废,它日陛下一旦后悔,怪臣之不谏,说不定也要杀臣之子。”说到此,李泌不禁流涕呜咽起来,“昔日太宗曾说过,太子不道而藩王窥伺其位,可两废之。陛下疑东宫而称舒王,岂非窥伺!即使太子有罪,也应立皇孙,千秋万岁之后,天下犹为陛下子孙所有也。”
此话终于打动了德宗,改立之事就此过去了。不过太子却是受惊不小,为此还杀掉了萧妃,对外宣称是因病消灾,其实不外乎是怕皇上疑心。
李泌对太子派来致谢的人说:
“眼下太子尽可放心。不过,泌一旦身亡,事情就很难说了!”
太子听后默然不语。
时光流逝,德宗皇帝沉溺于饮酒赋诗,倒也没有再把皇储之事放在心上。但太子身染重病,却给了皇上一个重大的打击。
二十天前的元旦德宗罹病不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一忧虑所致。当天早上,德宗在含元殿接受朝贺后退入偏殿,诸王及皇室宗亲皆人问候,独有太子以重病不能前来。皇上心情大恶,悲从中来,竟然不能控制,当着大家的面涕泣感叹不已。此后龙体即告不适,病情日甚一日。
二十天来,朝廷的一切运作近于瘫痪,朝野上下忧心忡忡。天子病重倒也罢了,关键是太子竟也不知存亡,那么多天消息一直不通,人们皆不知两宫安否,长安城中人心浮动。
太子尽管不能说话,但脑子却还清楚。他看着师傅王叔文在榻前焦急的表情,听着他在自己耳边的一遍遍恳告,心中很明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清楚,现在迫切需要他站起来赶到父亲的床前去,让皇上和宰臣们知道他有能力继承大统,立即发布太子监国的诏书,使天下臣民打消疑虑。但是,宫中却没有任何消息,似乎早已忘记了太子的存在。他虽然没有力气拍案而起,但太子坚信,他还是有能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的。“可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握着师傅的手,发出呢喃不清的唔唔声。
叔文刚从宅第中赶来,在家里他每天都与他的同盟者沟通信息、商量对策。关键时刻,叔文苦心孤诣建造的同盟军开始发挥了重要作用。先是他的主要同志、亦曾以翰林待诏侍读太子的王伾奉召人宫,成功地联系了同情太子的宦官李正言称诏行事,同时广泛地在皇帝内侍中为叔文张扬,使得众多大权在握的近臣开始注意到朝中还有一位王叔文是辅弼之才。在这紧要回合,王伾入宫无疑是很大的成功,至少可以充分洞悉事态的发展。
不幸的是,坏消息终于来了,现在的情况是,德宗大渐,诸王亲戚皆得入侍汤药,独不传召太子,可见一种另谋立嗣的企图又明显抬头。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由于太子病重而引起的,但这对于叔文来说,不啻于晴空霹雳。叔文心里清楚,自己与太子以往预谋对付宦官的计划有可能透露了风声。他的机智告诉他,宫中正酝酿着阴谋,必须立即阻止,否则的话,几年的心血必然付诸东流。
叔文习惯之下,默默地在太子的榻前摆上棋枰,他要平静一下紧张的心情,更希望失音的太子能用手谈告诉他心中的想法,正如他们以往那样,在黑白之道中追求一种真正的交流。
“拙者无功,弱者先亡”,叔文望着他重重拍下的那一粒白棋,自言自语地说道。他知道太子与自己这一方不占优势,但并非就不能成功,他真希望太子能够听懂这句话的深切含义。
第一章 王叔文:乾坤一局棋王叔文:乾坤一局棋(3)
三
王叔文重重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来到太子身边十八年了。十八年的满腔热忱、十八年的处心积虑、十八年的兼收并蓄,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果,兴奋之余,叔文更多的是感慨万端。
弈者以不露机为藏行。叔文内心亦常常把人生比作三尺棋局,他从未对人夸言过太子的信任。走到太子身边仅仅也只是一个机会,但机会并不等于成功。成功需要的是“势”,而叔文清楚地知道“势”之积渐决非一人之力就能达到的,正如他清楚地知道棋枰上的每一子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一样,同气则相生,断连则共亡。以自己的身世地位,空有抱负是无济于事的,在劣势面前绝不能用强,只有结托依恃,培植羽翼,一点一点作准备。尽管为了保住太子这步棋筋不得不暗发机杼,但在过去的漫漫岁月里,叔文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造就这种实现他报国之志的“势力”而默默地努力。
新帝登基了,但这只是叔文初步成功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叔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从而凝结成了一种力量。“吾道不孤”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每念及此,叔文心中就会油然而生出无比的欣慰。
到目前为止,朝廷百官们还不知道叔文的身边早已集聚了一大批人,他们甚至对叔文本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不过是太子身边许多侍臣之一而已。不过,有些敏感的朝臣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御史台有两位年轻人很不寻常。
这一年监察御史刘禹锡三十四岁,监察御史里行柳宗元三十三岁。
御史台是帝国中央政府的监察机关,设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及侍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