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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
“正是。”
“我必须认真地彻底求证这个假说。”
“完全正确。”叫乌鸦的少年以果断的声音说,“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是有求证价值的假说。时下你除了求证以外无事可干,你手中没有其他选项。所以即使舍弃自身,你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舍弃自身?”这话里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话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没有回应。我不安地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仍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贴在我身后。
“佐伯当时心中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呢?那又来自何处呢?”我边向前走边问。
“你以为当时她心中到底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反过来问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须用你自己的脑袋切实思考的事。脑袋就是干这个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还无法解读留在意识岸边的小字。拍岸白浪和离岸碎涛之间的间隔过短。
“我恋着佐伯。”我说。话语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
“知道。”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比什么都大。”
“当然,”叫乌鸦的少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正为如此而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可我是还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说母亲是爱我的,还爱得非常深。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闭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没有回答。
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后面。头顶传来干涩的扑翅声。
你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都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戴的是有檐便帽而不是钢盔。都很年轻,一个高高瘦瘦,架着金边眼镜,另一个矮个头宽肩膀,粗粗壮壮的。他们并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没保持战斗姿态。三八式步枪竖放在脚前。高个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两人举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没显出困惑。
周围较为开阔,平展展的,俨然楼梯的转角平台。
“来了?”高个儿士兵声音朗朗地说。
“你好!”壮个儿士兵稍微蹙起眉头。
“你好!”我也寒喧一声。看见他们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没怎么惊奇,也没觉得费解。这种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着呢。”高个儿说。
“等我?”我问。
“当然。”对方说,“因为眼下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
“等了好久。”壮个儿接道。
“啊,时间倒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士兵补充一句,“不过到底比预想的久。”
“你们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里失踪的吧,在演习中?”我询问。
第43章 两个等我的哨兵(下)
壮个儿士兵点头:“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说。
“知道。”壮个儿说,“知道大家在找。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伙人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
“准确说来,并不是迷路。”高个儿以沉静的声音说,“总的说来我们算是主动逃离。”
“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碰巧发现这个地方并就此留了下来更确切。”壮个儿补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高个儿士兵说,“可是我们两人能够发现,你也能够发现。起码对我们两人,这是幸运的。”
“要是还在当兵,作为士兵迟早要被领去外地,”壮个儿说,“并且杀人或被人杀。而我们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原本是农民,他刚从大学毕业,两个都不想杀什么人,更不愿意给人杀。理所当然。”
“你怎么样?你想杀人或被人杀?”高个儿士兵问我。
我摇头。我也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谁都不例外。”高个儿说,“噢,应该说是几乎谁都不例外。问题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国家也不可能和颜悦色地说‘是么,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么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这日本压根儿无处可逃,去哪里都立即会被发现。毕竟是个狭窄的岛国。所以我们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场所。”
他摇摇头,继续下文:“就那样一直留在这里。如你所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当下和很早以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
“根本没有区别。”说着,壮个儿士兵像要把什么“飕”一声赶跑似的打了个手势。
“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
“当然。”壮个儿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放哨,哪个来了一清二楚。我们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个说。
“就是说,这里是入口。”壮个儿说,“我俩在这里放哨。”
“现在正巧入口开着,”高个儿向我解释道,“但很快又要关上。所以,如果真想进这里,必须抓,。因为这里并不是常开着的。”
“如果进来,往前由我们向导。路不好认,无论如何需要向导。”壮个儿说。
“如果不进来,你就原路返回。”高个儿说,“从这里返回没有多难,不用担心。保证你能回去,你将在原来的世界继续以前的生活。何去何从取决于你,进不进没人强迫。不过一旦进来,再回去可就困难了。”
“请带我进去。”我毫不迟疑地应道。
“真的?”壮个儿问。
“里面有个人我恐怕非见不可。”我说。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枪,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枪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枪。”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来(上)
两个人在国道沿线的河滩上烧了佐伯委托的三本文件。星野在小超市买来打火机油,在文件上浇了个够,用打火机点燃。两人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页一页稿纸被火焰包围。几乎无风;烟笔直地爬上天空,无声无息地融入低垂的灰云。
“咱们现在烧的原稿哪怕看一点点都不成吗?”星野问。
“是的,看是不成的。”中田说,“中田我向佐伯女士许诺一字不看地烧掉。履行许诺是中田我的职责。”
“唔,那对,履行许诺很重要。”星野流着汗说,“对谁都很重要。不过么,用碎纸机就更容易了,省时省事。凡是复印机店都有出租的大型碎纸机。花不几个钱。倒不是我抱怨,这个季节烧火,老实说真够热的。冬天倒是求之不得。”
“对不起,中田我对佐伯女士许诺说烧掉,所以还是要烧掉才行。”
“也罢,那就烧吧;反正也没什么急事要办;热一点儿还是能忍受的。我只是——怎么说呢——提议一下罢了。”
一只路过的猫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在河边烧这不合节令的火。一只瘦瘦的褐纹猫;尾巴尖略略弯曲,看上去性格似乎相当不错。中田很想跟它搭话,但想到星野在旁边,只好作罢。猫只在中田一人独处时才肯搭理。何况中田已没了足够的自信,不知自己还能否一如从前地跟猫交谈。中田不愿说古怪的话把猫吓唬着了。不多工夫,猫好像看火看够了,起身去了哪里。
花了很长时间彻底烧罢三本文件,星野抬脚把灰烬踩成碎末,若有强风吹来,肯定会被利利索索地刮去哪里。时近黄昏,乌鸦们陆续归巢了。
“我说老伯,这一来就谁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说,“写的什么自是不知,总之灰飞烟灭了。世上有形的东西又减少一点儿,无又增多一点儿。”
“星野君,”
“什么?”
“有一点想问您。”
“请请。”
“无是可以增多的东西么?”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这问题很难,”他说,“无会增多?归于无就是说成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这东西思考起,头就渐渐痛了。”
“那么,就别再思考了。”
“我也认为那样好。”星野说,“反正原稿彻底烧光,写在上面的话消失得一干二净。归于无——我原本想这么说来着。”
“那是,这回中田我也放心了。”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星野问。
“那是,这一来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往下只剩下把入口石关上。”中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