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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蒙磨蹭着不肯上楼。
“……这不公平,至少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知道我是90届中文的,你肯定没怎么想过我。”她小心眼地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啊,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想着你一个人。”讲老实话,不是不想她,是犹豫不决地想着她。“可我就是一天到晚想着你一个人——起码,头两个星期是这样。”
她一天到晚想着他一个人。
李然不得不提出警告:“别说了,再说我又想吻你了。”
“你吻吧,我现在好多了。”她喜欢看他细长的眼皮,有一点点斜。
李然谨慎地碰了碰她娇嫩的唇瓣,连哄带劝:“蒙蒙,太晚了,回家吧,明天中午我到宿舍找你。”她往楼道里走又回过头,问:“你真的会来吗?”
李然举起手:“我保证。”
一旦她轻盈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然立刻后悔了,留给他的夜晚至为空虚、无比漫长。周蒙蹑手蹑脚地走进她八平方米的小北屋,妈妈早就睡了。夜静得透明,她没有开灯却拉开了窗帘,今天晚上月亮好大啊!她忘了看看,窗外,月下,还有一个人等待着她的身影。
她看到的是在她的身畔,在透明的夜色中,晶莹的花朵摇曳盛开,丁丁东东的乐声由远至近,当她扬起手臂轻轻一转,就像在一场舞会后,卸下华服的公主。
这是她初次盛开的夜晚——哪怕明天就枯萎都是值得的,哪怕他骗她都是值得的。
他居然吻了她,在丢开她一个多月之后。男人怎么会是这样?周蒙以前认为懂他才会爱他,此刻,她突然聪明起来,爱他又怎能懂他呢?人家讲爱情是盲目的,也就是说,爱情是瞎的,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就看不清他了。
令她稍感遗憾的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爱,还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吗?爱如果有语言的话也是身体语言。
这个夜晚对李然来讲更为躁动不安。他该有小半年没亲近过女孩子了,禁忌之后再度打开异常的刺激。蒙蒙是不解风情的,她不知道她的过分敏感会令男人发狂。可是李然知道,他知道她会非常美好的,柔软得水一样化开。
比受不了她的敏感更甚的是他受不了她的目光,从最初,他掂着球杆缓缓转过身去的瞬间,她的目光,单纯而强烈。她为什么那么深情地看着他?又为什么好像带着一点绝望?
他爱她吗?不如说,他能不爱她吗?
周蒙夜不成寐,当晨曦刚刚打开第一层夜的面纱,两只早起的小鸟就在树上吵闹,一朵淡紫的牵牛花颤悠悠地开在窗前,它原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朝颜。
很久没有这样早起了,周蒙做好早餐,才叫母亲起床。
她母亲的反应直截了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家的人都不习惯身体接触,周蒙就不记得母亲抱过自己,但今天早上,她热情地拥抱了一下母亲,简直把她母亲吓坏了。许是刺激过度,像方德明女士那样精明的人也要等洗漱完毕,喝下半杯茶才醒悟过来,一连串地发问:周蒙,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又是那个高中同学吗?几时约他到家吃顿饭?他学什么?家里是不是部队的……
幸亏周蒙已打扮好了,她冲母亲笑笑:“妈,今天晚上回来告诉你,我上学去了。”打开门她就往楼下跑。走出楼道一抬头,周蒙看见一个人,因为不能置信她愣在了当地。——真的是他呀,嘴里衔着根烟,斜靠在楼前那棵玉兰树上,看着她笑。
李然还是第一次看她穿长裙,裙子很耀眼,天空才有的那种柔蓝色,腰身细细的,裙摆宽阔垂感良好。可是,更耀眼的是她脸上青春的美色,眉目清秀,嘴唇花瓣一样鲜艳。说实在的,昨晚他还没意识到她有这么好看呢。而且今天,她的目光出奇的宁静,啊,因为他已在掌握中,她不紧张他了。李然也放心了,她要老那么要死要活地看着他,他可有点儿受不了,他们是恋爱,又不是上演什么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两个人很自然地手拉手,蒙蒙并且开始挑剔了:“你有多久没理发了?”
“三个月,半年,忘了。”好嘛,这就管头管脚了。
“对了,你有多大?”
“二十四。”
明显失望:“可我的理想是男朋友至少大我八岁。”
“我看起来显老。”
她斜睨一眼,算是放他一马,接着问:“血型?”
“AB。”
“啊,性格模糊摇摆不定。——星座是哪个?”
“不知道。”
“生日呢?”
“10月21日。”
莫大遗憾似的,周蒙说:“记住,你是天秤座,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星座。”“为什么?”
乌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脸上悠来悠去:“甜言蜜语,冷酷心肠。”
“真的?那你还跟我好?”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松了手,跟他拉开一步远,文静地向对面走过来的一位中年妇女问好,那中年妇女一对火眼金睛只管在李然身上忙。周蒙心中暗笑,管保不到中午她妈妈就能得到准确情报。精仪所是个大所,可是,所里这些人,好像都是彼此的近亲。
李然把周蒙送到学校,自己回报社点了个卯。他去会计室领了当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奖金一共是1032元,尾数照例存在会计那儿。李然这段比较穷,他刚买了个8000多元钱的镜头。当记者的都有外快,不过他拿到的红包不能跟李越比,李越是摇笔杆子的。李然,按他自己的话说还是凭手艺吃饭,他可以揽到各种私活,包括广告和淹了街的艺术摄影,还有为各种文艺团体里渴望一夜成名的小姑娘拍照。没银子的时候李然干过,来钱也快。可挣这些碎银子有什么意义?太琐碎了。
琐碎比穷更可怕,琐碎会毁掉一个男人的尊严。
从报社出来李然去邮局取两笔稿酬,结果有一笔还因时间拖得太长被邮局退了回去。稿酬不无小补,但和投入是不成比例的。张讯劝过他:你就拍点儿静物,要不大美人也能发,满世界的乱跑什么?劳民伤财。可对李然来讲,最享受的正是满世界乱跑的过程,有一部电影他没看过,可他记住了电影的名字——《边走边唱》。边走边唱,意思挺好。
并不是天真,总有一天,生活会逼人而来,不过逃得一时是一时。
看看时间还早,李然决定回宿舍补一觉,昨天晚上他根本没睡着。因为心情太愉快,李然暂时忘掉了男性尊严的问题,他现在得好好挣钱了,不管大钱还是小钱。如果他想娶老婆,如果他的老婆是个漂亮女孩,如果那个漂亮女孩是蒙蒙。
十一点半,李然准时来到女生宿舍门口,站在指定的那棵紫藤树下。正是下课时间,一拨一拨的女学生回宿舍,现在这些女大学生都不背书包,每人捧一摞书和笔记,上身笔直,眼睛只看天空。然后,他看到蒙蒙。
她从一个大下坡姗姗走来,有风吹过她浅蓝色的裙摆。她也看到他,宁静如水,那瞬间的动与静,在李然心中留下清晰的底片,多年以后一次又一次从记忆中洗出。
周蒙远远就看见站在宿舍门口紫藤树下的李然,这一次,她不会再认错人了,不是背影。仿佛是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耳边,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从空中慢慢走来,真是美丽。“听这首歌,”她笑语如花,“这一个月我天天听,每一次听,我都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来到我的面前。”这大约是李然听过的,最美丽的话语。
她手中的书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路旁,他俩紧紧拥抱。片刻,两个人低着头分开。
李然先把掉落一地的书捡起来:“蒙蒙,别回头,都在看我们呢。”
“我要把书放回宿舍。”
“不用,我帮你拿着。——想去哪儿吃饭?我可饿坏了。”
按周蒙的意思他们去了在本城新开的一个美式快餐厅。
她只吃薯条和香草冰淇淋,喝红茶不喝可乐,嫌甜,而且振振有辞:“我要减肥,必须扣着吃。”“可你不胖啊。”李然目测她细得只一拃的柳条腰,以前怎么没注意,也许是穿长裙才特别显腰身,顺便提一句,她今天穿这么一条裙子简直是存心诱惑他嘛。
灌下一大口冰可乐,李然接着说下去:“事实是偏瘦,女孩子胖点儿才好看。”
“我胖过,像噩梦,一点儿不好看。”
蒙蒙不胖,但脸上也显不出带有灵魂气息的那种瘦,李然已经拍过不下两百个女孩了,多少有点儿心得:“想不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他托起她的小下巴,“有一种脸,最不好拍也最不上像,我们叫它babyfat——婴儿肥。”
“哎,我就最不爱照相,照出来总是显胖,”周蒙直点头。
李然捏捏她光滑幼嫩的脸蛋:“我给你拍,准把你给拍瘦了。”
她扬扬下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从快餐厅出来他们去了文化宫,这里的录像投影常放国外得奖的新片。周蒙如数家珍行情熟透:《情人》由法国女作家杜拉丝同名小说改编,男主角是香港影星梁家辉,女主角是个初上银幕的十六岁少女,非常美丽。李然只知道这是一部有大量性爱镜头的电影,张讯看过,还是跟李越一块去看的。看后张讯几乎悔得吐血,考虑到他一个二十八岁高龄处男和没有性关系,甚至,很可能,还没有吻过女朋友,看这么一部腐化的电影,是够坐立不安的。李越的评论含蓄简洁得像社论,她说,拍得很优美。偏偏今天蒙蒙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介绍说这部影片拍得很艺术。李然还真怕她不懂事闹着要看这部拍得很优美的艺术片,他可不想两个人坐在那儿,他一个人想入非非。
幸亏蒙蒙最后选的是《沉默的羔羊》。
李然记得一个哥们儿曾谆谆教导过:请女孩子看电影,一定要看恐怖电影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