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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损人啊,李然就算负责任的了,你说他要不结婚,杜小彬怎么办?怀着孩子呢。”李越不响,小宗趁热打铁:“还有件事儿拜托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说这事儿,说真的,李越,只有你去最合适。”“李然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我说?”
“怕你骂他呗。”
“他不该被骂吗?”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当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过电话,电话一响周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声音里根本掩饰不住失望。李越立刻明白,在这个圣诞之夜,她在等谁的电话。
也许不该选择这个特别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张是让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萨打三个电话。李越自己也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今晚有两个圣诞舞会等着她呢,可如果不跟蒙蒙先把这事儿说了,李越就没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来周蒙家,小宗提过,周蒙的母亲去北京看病了,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当真来了,李越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按他们南方话讲,蒙蒙是那种长得乖的女孩子,蛮嗲的。李越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头几秒钟总归不大自然,要停个半拍才能跟人亲近起来,一旦亲近起来呢,你又会感到她是那么纯朴,她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她这种神态老让李越想起一个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学的时候。“李越姐姐,吃橙子。”
周蒙伸过来的手腕上戴了只很别致的嵌绿宝石的银镯子,李越托着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说了。拉萨,李然的宿舍里,李然跟杜小彬两个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这些照片和底片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李然,你可以出摄影集了。”
李然抽着烟没接话。
这半个月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戏剧化,可对当事人来讲,就李然自己,日子还是在往前过——以他以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节奏。
“摄影集就叫《来自另一世界的风》,再配点儿藏族诗歌和民间传说,搞得神秘一点儿,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到底在出版社干过,从选题到策划,杜小彬一说,就挺像那么回事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杜小彬心里说:李然李然,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看着吧,娶了我你并不吃亏。再过一个多小时,从拉萨去昆明的火车就该发车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没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来了,他是来送他们上火车的。
小梁进门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头拦辆出租车去,开进院儿就方便多了。”一出门,小梁往李然手里塞了个信封。
“下午刚到的特快专递。”
“她今天来电话了吗?”
“没有。”
小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去拦车,你就在那边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画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蒙蒙的。
他扯开信封。
是一张贺卡,她写给他的最后的字: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做一只懂得飞翔不懂爱情的小鸟一朵瞬间开放无声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蓝天掀乱书页的风落进你手心里的一滴小雨蒙蒙一行清泪重重地溅落尘埃……
小梁叫了出租车回来,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带着他老婆,还有一帮朋友客户在一家粤式酒楼大吃二喝。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越打来的。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
小宗声音里添了几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没哭,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觉得她有思想准备。”
是没哭,连眼角都不曾湿润。
一只过冬的长脚蚊子懒懒地飞过来,周蒙才说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稳稳地夹住了蚊子的两只长腿。
——“哎呀,没哭,这就不好办了。”
李越火了:“怎么?你还盼着她为李然哭啊?就是不该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泪。”小宗一句话就让李越消气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是伤心不伤心的问题。她要是伤心,那最好还是哭出来,不然,可落下疤了。”
蒙蒙伤心吗?这还用问吗?
她只是异常安静。
李越哑了,小宗可得意了,摆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师的派头垂问道:“周蒙都说什么了?”
旁边他老婆吴蔚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你,没完了?”
“也没什么,她就说她想睡觉。”李越沉声道。
“睡觉?我不信她现在睡得着。”
话说到这儿了,电话两头的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小姑娘可别想不开。“小宗,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打完了再给我打过来。”
吴蔚不满地瞟了老公一眼,没言声。吴蔚跟小宗相反,吴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钟小宗的手机又响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电话一直就占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给李然打电话?”李越急慌慌地说。“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门打开了,周蒙苍白着脸出现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帮你买火车票。”小宗安慰道。
“不,飞机,我妈妈我妈妈……”她哆嗦得简直没有办法说下去。
李越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下死劲儿搂着她,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周蒙的妈妈手术之后昏迷不醒,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对了下眼色,心里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结婚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不必叫苦,从另一个角度讲,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唯有过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从江城到北京的飞机是早晨八点半的。
不到七点,李越就听见周蒙起床的声音。李越昨晚没敢走,在周蒙母亲房里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这会儿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客厅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越踮着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屋角扔着两捧花,一捧是已经枯萎了的红玫瑰,另一捧是黄色的康乃馨,还没有开败。蒙蒙正在水池里烧东西,可以想像她烧的是什么,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时的心情。
这是女孩子的伤心一刻,不过此时,周蒙丝毫感觉不到伤心,她没有心理空间为李然感到伤心。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李然对她说过,“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现在看来,这个赌局她是胜了,这份感情她是输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李越,李越却不忍直视她。
“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又说了一遍,“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妈身体一直特好,她从来就没病过,她进的是最好的医院,给她动手术的是最好的医生,前天我妈还给我打过电话呢。”周蒙打开水龙头冲掉灰烬,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呢?”
“别担心,他们一定是到医院陪你妈妈去了。”
小宗来了,他带来了机票。
“你俩吃早饭没有?没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飞机更容易吐。”
周蒙摇摇头。
小宗从口袋里拿出德芙巧克力,递给两个女孩子。
“昨晚我给你哥哥打过电话了,他会去机场接你。”
“我妈怎么样?”
“你爸在医院陪着呢,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周蒙脸色缓和了点。
“那要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对了,蒙蒙,你先吃两片‘晕海宁’,你哥说你晕机。”周蒙一仰脖把药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药可没这么利索,嗓子眼细,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给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稳定人的情绪。
临出门,周蒙把地上一个小背包交到小宗手里,垂着眼说:“你给他吧。”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提过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见了,手镯也不见了。
在机场,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李越长叹一声:“真可怜,不知道她妈妈现在脱离危险期没有。”
小宗低下头:“她妈妈,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诉你一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说,“他哥哥本来准备亲自来江城接她的,不敢在电话里告诉她。”
“天哪,蒙蒙今天早上还一遍遍地跟我说,她妈妈不会有事的。”
“所以讲啊,人生无常。”
李越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李然这个狗娘养的。”
小宗垂头丧气地说:“周蒙的哥哥也是这么骂的。”
在首都机场见到哥哥周离,周蒙没有哭。哥哥流着泪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周蒙还是没哭;从机场到医院一路上周蒙都没有一滴眼泪。
在医院的太平间,一见到父亲,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周蒙哭了,号啕大哭。那种委屈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痛失是未曾经历过的。
是哭母亲,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么都完了。
也许,她才刚刚开始。
劫后
周蒙第一次去学校总务处领班级用具,总务干事瞟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说:“叫你们班主任来。”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