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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温柔小巧更令人痛苦。痛苦就像一场大火,烧毁了楼阁,烧毁了须发,烧焦了心。剩下的
是一片废墟。是一片瓦砾,是已经冰冷、但仍然散失未尽的烟。
然后在废墟上,在分裂的土地上重建起了不夜的城市。到处是耀眼的白灯,是富丽的店
铺,是浓妆的女子,是烤肉的油烟,是哭一样的歌唱,是货物的琳琅,是疯狂的节奏,是抢
劫的危险,是欲望的陷阱,是越来越赤裸的肉体与越来越难以辨认的灵魂。
你好。
你好。
在五星级旅馆的旋转风门旁,他们互相问安。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城市、这个旅馆、这
个人。也许他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他的陌生?他像外星人。他不是这架充分发达的回旋加速器
上的一颗原子。他好奇地、傻子一样地张着眼张着口,悲伤地看着它们。
她好奇地、傻子一样地、悲伤地看着他。
而他发抖了。
领导班子连夜开会,争执不下。消息却立即不胫而走:小张即将上台。
告状信飞上来了。小张“偷”过木匠房的油刷与清漆。小张在做“红卫兵”的时候砸过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唱片。小张给美国人写信,活动出国。小张贿赂一个司机,全家坐
他的车到125公里以外的风景点去旅游。
推荐信和拥戴信也随即飞了上来。小张是开拓型人物。早在1968年小张就说过,农
村必须搞包产到户。在一次会议室险些失火的事故里,小张一个人就向燃烧的沙发泼了五洗
脸盆清水。而且他急中生智把痰盂扣到了帽子冒烟的科长头上。小张既懂业务又有组织能
力,是不可多得的“四化”干部。小张是卧槽的千里马,现在需要的是伯乐的眼光与伯乐的
决心。
惶惶然。人们在争辩小张上任究竟会是祸还是福。现在是站在“反张”还是站在“拥
张”的立场上更正确而且更有把握。×××与×××是否明反暗拥或者明拥暗反或者又拥又
反,简直说在这样的事情与一切事情上搞八面玲珑脚踏两只船留一条退路究竟是明智还是缺
乏人格。人们在担忧如果真的实行了聘任制自己会不会被聘用。有的认为现在就应该给小张
送点枸杞子与青春宝。有的则利用一切机会慷慨陈词,维护体制给自己的千般好处。有的开
始巡回拜访已退居二线但仍是最有影响的人物的老领导,哭诉自己受到了小张的打击。老领
导问:“小张不是还没有上任吗?”答曰:“没有上任就开始打击,上任了就更要打击老骨
头们。”有的去找小张献策交联络图交类似《红楼梦》中的“护官符”。有的声明如果自己
不被聘用就上吊,开始起草准备复印绝命书。有的则有意当着小张与我的面声明:“不聘我
可以!又没奖金又没有出国机会,我压根儿就不想在这里干!可是有一条,看你们聘不聘老
李,我们两人都不聘,也就罢了。聘我不聘老李,应该!聘老李不聘我,我跟你们拚了,咱
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捅别人,我攮我自己的心口还不行吗?”
五天以后,小张受不住了,正式写来了书面报告:“我是死活不当领导的,请上面千万
不要考虑让我做什么长。我发发牢骚说说大话还可以,真干,我干不了!请不要因为某些人
起哄就聘用我,聘用我只能给人民给国家给我个人也给别人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
底下,小张说得更绝:“去他妈的吧!口头上都忧国忧民盼改革、催改革、要改革,实
际上,拔一毛而利改革,就没有人肯干!都等着天上掉改革的肉包子呢!依我看,只有喝西
北风的份儿!”
领导班子终于否定了对小张的提名。
领导班子决定还是聘用我,而且举行了隆重的发聘书仪式。其实我在这个单位当领导,
已经两年多了。
一个花花世界。一条每座店铺都明丽得像天堂里的宫殿的街。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衣冠
楚楚。一家每一件商品都发出诱人的红光、垂荡着怵目惊心的价目卡片的店铺。一个服务得
这样周到、满足得这样熨帖、规定得这样严密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漫步,你内心的感受当如何呢?
感到满意。好像被按摩。好像被爱犬舐遍了全身。好像笑得更加高雅。好像被花瓣洒
下,被花瓣埋葬起。
感到消受不了,承受不了。感到自己的肠胃太无能。感到肿胀、停食、漾酸水。好像一
艘船因为超载而正在沉没。
感到愤怒。感到侮辱。像一个乞丐。像一个被逮捕押解的囚徒。感到羞愧。像不肖子卖
掉了传家宝。
而最根本的,只是孤独。越热闹越红火就越孤独。人与环境、人与土地、人与族姓的关
系竟是这样脆弱的吗?
下起了小雨。为了躲雨,他们紧靠着店铺的橱窗和门户。而使城市变得安静幽雅。汽车
也开得小心翼翼。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商场。假发、首饰、大大小小的皮箱、化妆品。又穿
过一个空荡的、堆放着许多塑料垃圾袋的小街,小街发出一种陌生的刺鼻气味而且街面发
黑。然后他们走进一间白房子。白桌子白凳子白圆椅。落地镜面里也是一片洁白。然后他们
要了咖啡。土耳其式还是意大利式的?侍应生问。加不加一种兑咖啡的酒,南非出品?联合
国正在对坚持种族隔离的南非进行贸易制裁。
他凝视着窗外的树影,车流,人行。匆匆而又心事重重。“从前有两个最淘气的孩子,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就用这两个孩子命名了一个著名的餐馆……”
“我小时候非常淘气。姑妈老是说我,管我,还打过我。
她养着一只金毛狗,有一天我把狗鼻子涂成红色……”
他变得闷闷不乐。“咱们走吧,我累了。”他说。
过去是我领导,现在是我承包,而且说是,承包三年。说是一切权力下放到我这里了。
我可以“生杀予夺”。
第一个问题,我聘用谁,不聘用谁。
我最不想聘用的是老赵。他喜欢串宅门,送礼请客,叫作“关系学”、“名单学”、
“致敬学”。对任何实际事不出主意、不出头办,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却又事事计效,事
事争先,事事作梗。在我们讨论要不要给每一个科室发一听速溶咖啡的时候,他撇着嘴说:
“也不能说喝咖啡就是对外开放,不喝咖啡就是保守僵化。”当我们为了尊重他的意见拟议
不发咖啡的时候,他又说:“也不能说不喝咖啡就维护民族传统,喝了咖啡就崇洋媚欧。”
当我们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见的时候,他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见,“一切听大家的。”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他就会造成震动。不聘他就会使有关领导有关人士都同情他。就会
落一个排斥异己,不顾大局的恶名。就会得罪一串人。就会使一直在那儿“反”老赵反得起
劲的小张他们得到错误的信息作出错误的判断忘形起来放肆起来越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起
来。又会使老董他们得到一种错误的信息作出错误的判断就会纷纷地去请求调动去请假休养
去住医院,然后群起上书对我进行弹劾,而我是最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对立面的。
我其次不想聘用的是老董。她“文化革命”中补来了三代贫农家庭出身、本人从7岁做
童工的证明。去年又突然补来了50年代已经在夜大学本科毕业、具有高等教育毕业学历资
格的证明。她要求评次高级职称,为这个又哭又闹而且当着许多人的面喝了敌敌畏。最后连
小张也服气了,说:“评吧评吧,捏着鼻子也承认她是副研究员吧……我只提一条建议,咱
们单位需要给老董规定一条特殊的劳动纪律:上一天班扣工资一元,旷工一天奖励一角,旷
工一年就算全勤一年,年终戴红花发全勤奖。”
说得过分了一点。他她上班只能带来麻烦,是事实。
但是不能不聘。不聘她就会闹你个人仰马翻。而且她的舅舅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一个可
敬的人,一个大人物。这位可敬的人物小时候讨了农村老婆,比他大五岁,小脚、文盲。而
他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对这样的人物的外甥女是不能怠慢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在公
众中通不过。
想聘的,未必是可以聘的。不想聘的,却是一定不能不聘的。所谓生杀予夺的全权,只
能使我更加为难,更加狼狈。因为,不再有一个无形的“上级”代替我负得罪人的责。不要
把事情做绝了啊!人人都这样说,包括我自己也在提醒自己。
接到老友A、K患癌症去世的电报。猝不及想。就像一架正平稳飞翔的飞机,没有任何
预兆便突然爆炸坠毁了。
在挨斗的那几年,他却那么活泼。做打油诗。唱《临行喝妈一碗酒》。跳“忠”字舞。
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的时候,同车间的老木
匠师傅叹息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收过一个这样灵的徒弟。完全是八级工的材料呀,去当那
个熊干部,多可惜了儿的!”
一架飞机飞着飞着,没有任何原因,就会突然爆炸吗?
这是一架巨大的秋千。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这是一艘风浪里的帆船,帆船随
着圆号声翻滚腾跌。这是一张破了孔的降落伞,我欲乘风归去,飞将军自青天落。
完全错了。他本来不该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后来他才得知,依据这里的风俗,
晚间的这种提议有一种过分亲昵的含义。
城市在旋转。灯光如线如缠。地面倾斜了,直立了。罩到了头上去了。人影绰绰,笑语
滔滔。错落的喊叫声充满青春的欢乐。无烟的晕眩。无花的芬芳。无原由的心悸。就像坐
“碰碰车”、“碰碰船”,互不相识、互相提防互相躲闪而又终于互相碰撞。躲避的是碰
撞。期待的也是碰撞。人为什么愿意和陌生者碰碰撞撞呢?
而她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