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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
大伙都笑了。
“好厉害的姑娘!”爸爸说。
“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可我们,
要么干脆没出路,要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媛媛,
你说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别夸大我们的作用,成不成气候,还要靠自己。你叫什么?好,王胖儿同志,
以后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讯去走走。”
我感到空虚极了,和大伙闲扯了几句,就溜到纪念碑后面的阴影里,从这儿看
天空,显得更蓝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这些丑八怪还挺乐,听说有的国家把它们
还封成神鸟呢。看来连乌鸦的命也不一样,可叫起来都差不离:嘎嘎、嘎嘎……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林东平]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向山岗走去。枯叶覆盖着路面,在脚下飒飒作响。微风掠
过,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条微微摆动。
很久没来了,这个陵园建于五五年,是我签字批准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者韩恐
怕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会成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后死于非命的,还有本
市几名教师和干部。他们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记住这一
段历史。在这长长的死者名单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亲。她作为省委工作组的成员
被派到这儿,仅一个月之后就死了,死在批斗大会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复发,我
对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脏的负担,尤其当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
后,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一个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种类太多了,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而绝不是两个。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呗,再说
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王胖儿那细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厉害
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欢乐和痛苦的秘密。别人是不
可能知道的,除了那个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讯为什么不爱说话?一点不象她
妈妈,组织上分配若虹协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由于怕引
起外人的注意,屋里没点灯,月光顺着天窗泻进来,照亮了她坐的那张老式铁床架
上的铜球,最后她累了,倚在铜球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去贮藏室拍发了最
后一份电报……
白杨树擦身而过,这一个个白色的纪念碑。应该为我们不幸的爱情树一个纪念
碑,告诉孩子们:我们是为你们的幸福牺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吗?事实往往被夸大
了,我们至少留下了爱情的果实,留下了持久的回忆。
小讯走到前面去了,几只乌鸦聒噪着,翅膀擦着树梢飞过。该死的家伙!人们
珍惜的一切你们竟毫无顾忌,甚至以破坏为满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
纳一切。容纳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并存了?可是象我和王德发这样的家伙能够并存
吗?他活得那么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说起话来才如此放肆,刚才在
办公室的一幕……
“……金银河工程的协作问题,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王德发合上笔记本,探
探身子,从桌子对面推过一盒劣等纸烟。
“不,刚掐掉。”
“另外我有这么个想法,”他摸摸发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
开始,咱们的供应情况一直成问题,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笔帐,如果每月每人
的油、糖、肉和鸡蛋都压缩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围几个县就能自给,用不着到处求
爷爷告奶奶了……”
“最低限度?”
“别急,有科学根据。上回我到省里开会,请教了一位医学权威,你瞧瞧他那
把大胡子吧。”王德发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报告我都打好了,咱们
搞出点名堂来,说不定全国都要向咱们学习呢……”
我戴上花镜,看着那份报告,“白糖二两?”
“人体可以从粮食和高淀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学嘛!”
“唔,是个好主意。”我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农民怎么办?刚赶上水灾,
拿什么上缴?”
“咳,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是乡下长大的,比
你更了解他们。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爱感情用事。五八年怎么样?那可是你们办
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赶上从部队回家探亲,饿死的人就没个数,不是也过来了嘛。”
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块油斑。“勒紧点儿裤腰带,问题就解决了。”
“勒紧谁的,包括你和我吗?”我问。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咱们还能算了数?放心
吧。”
我把双手在桌上摊开,又慢慢捏拢。
“老林,签个字吧。”他说。
我戴上花镜,又看了遍报告,然后从花镜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
这只手会干什么?拍桌子,打电话,甚至会掐住喉咙不放……怎么,害怕了?就因
为他有实权,有上线?我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毁了自己,我还可以为
人民多做贡献……撒谎!在这张纸的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
一动。盯着你的良心,可你还在大言不惭地谈论人民和贡献。可耻!
“我不签。”我摘掉花镜,推开报告说。
王德发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过来的人了……我也是没法
子,可这是上面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下道命令?”
他微微一笑,“这你还不懂?自下而上嘛,这是从你们扛枪杆打游击时留下的
光荣传统。”
“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笑容从他鼻翼上一束细细的皱纹中消失了,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好吧,”
他说。
山岗上耸立着几棵高高的白杨,阳光照在笔直的躯干上,在周围灰色调子的反
衬下,显得异常洁净、挺拔。风把枯叶刮进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块风化石上坐下,
大口吸着烟,咀嚼着落进嘴里的苦味的烟丝。在这小路、落叶和白杨织成的寂静的
网中,一缕淡淡的哀愁扩散开来,被风带到漫山遍野。
小讯走到白杨树旁,向远处眺望。
[杨讯]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
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他点点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
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着看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看场电影。”
“约会?”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都不是。”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
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
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肖
凌说。
“就象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难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中,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
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是说,
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上层去,即使发生一次改变又能改变多少呢?纳粹执政期
间,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都拒绝合作。关键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形成一
个强有力的阶层,他们总是屈从政治上的压力,即使反抗,也是非常有限的。”
“咱们这代人呢?”
“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
“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肖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过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
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呵气和手指。”
“什么时候?”
“四五岁。”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我们都笑了。
“它们没有撕毁过合同吗?”我又问。
“只有一次。”
“哪次?”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
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象一面
晦暗的镜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
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姐点头。“是的,归宿”。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如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象回声似地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