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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让你们占着……”
“我一无钱,二无势。”
“你以为她和你是一路人?哼,这我早看透了,你不过图个新鲜,根本不会一
辈子死跟着她,玩腻了就再换一个……”
“我很奇怪这话出自你的嘴。”
“你不懂得爱,不懂……”
“也许吧,如果我们每个人多懂得一点儿爱,世界就不会这样。”
“我看你是镶金边的夜壶,尽是嘴上的功夫。”白华把烟头扯碎,抛在地上。
“这事不能算了,没那么便宜。”
“那是你的事。”
我们朝旧货摊走过去,一排五颜六色的旧衣服挂在竹竿上,在肖凌的头顶上飘
荡。她正抬头望着其中的一件白连衣纱裙,用手指摸着;这裙子和周围的气氛,和
尘土、喧闹声及盘腿坐在地上的小贩,显得极不协调。
“我的老天爷,这是打哪儿飞来的?”白华说。“我敢赌点啥,准是王母娘娘
穿过的。”
“太贵了,他要三十。”肖凌说。
“二十五。”小贩半闭着眼咕噜一声;一只苍蝇正跟他的秃顶纠缠不休。
“老哥,冒冒烟吧。”白华蹲下去,递给小贩一支雪茄,接着用地方土腔说。
“打哪儿来?”
“家乡。”
“听话音咋这熟哩,俺北辛堡的,才三里地。老哥,听说家里又闹水啦,哪碗
饭都不好吃……”
“是哩,”小贩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烟。“俺也是没法子,挣点儿奔命钱,看
在乡亲面子上,这褂儿卖十五,你扯了卖布头都值当。”
“敢情。”白华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压低声音说。“还在赶毛驴,老哥。①”
①均系当地鸦片贩的行话。
小贩哆嗦一下,睁开眼斜盯着白华,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位大哥在哪个柜上
吃粮?②”
②均系当地鸦片贩的行话。
“豆腐房后边种高粱。③”
③均系当地鸦片贩的行话。
小贩眨了眨狡黠的小眼睛,跟白华低声攀谈起来。肖凌偷偷地捏了捏我的手,
微微一笑。
“板上钉钉,五块。”白华说。
“要是大哥瞧得起,拣好的拿吧。”
白华掏出五元钱。“嘿,留点儿酒钱。”
小贩接过钱,对着太阳照了照,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白华取下裙子,抖了抖,
递给肖凌。
“白华,”肖凌说。
“拿去试试,算咱的一点儿意思,姓杨的,打起精神来,你要是对不住她,可
别怪我属牲口的,翻脸不认人。回见吧。”
失去热力的落日,垂在小土房的屋檐下,象盏过早点燃的灯笼,远处的村庄升
起了宁静的炊烟,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地方戏,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肖凌走
到渠边。“来,这儿坐一会儿,我不想马上回到屋里去。”
“这儿的傍晚真美。”
“人类建造墙壁,不仅是为了防御别人,也为了防御自己,有谁能经得住大自
然的诱惑呢?”
“恐怕只有我。”
“怎么?”
“有了你的诱惑,我别的早顾不上了。”
肖凌怪样地一笑。“说说看,我怎么诱惑了你?”
“你有一颗金子的心。”
“那才可怕呢,有一股博物馆和商人的气味,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谁轻易地建
造偶像,谁也就会轻易地砸碎它。”
“不会的。”
“那你就不要建造偶像。”
“我,建造墙壁。”
我们在渠边坐下来,肩靠着肩,默默地望着云霞浮动的远方。天色渐暗,初夏
的田野上各种混杂的气息显得更浓重了。
“兔子!”肖凌的肩头动了动。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在不远的田埂上,一只野灰兔正嗅来嗅去。
“看样子,它很满足。”我说。
“为什么?”
“准是刚偷了萝卜。”
“可我偷了你,却一点也不满足。”她笑了,但笑容很快从她嘴边消失。她若
有所思地摇摇头,拔起几片草叶。“真的,有时候我居然会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仿
佛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哪一切?”
“落日、晚风、莫名其妙的微笑,还有幸福。”
我把她拉进怀里,用手托起她的下巴额,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切属于你。”
“不,落日和晚风属于大自然,微笑属于瞬息,而幸福,”
她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只属于想象。”她推开我,趴在渠边,把撕碎的
草叶一点点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漂走。然后她把辫梢缠在一株野花上,又慢慢地绕
开。“杨讯,我有点担心。”她忽然说。
“担心什么?”
“咱们的差异太大了。差异并不是坏事,可在一个一元化的社会里,往往是不
合法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异。”
“那你可能被欢乐蒙住了眼睛。首先,我问你,你爸爸妈妈知道我的存在吗?”
“我在信里提过你,这一点尽管放心,他们虽有点糊涂,却是真正的‘民主派’。”
“我怀疑你的话里掺有过多的感情色彩。不过,暂且相信它的可靠性。我再问
你,你了解我吗?”
“还要我怎么了解呢?”
“比如,你了解我的经历吗?”
“咱们的经历恐怕差不多。”
“这‘恐怕’二字就差得不少。你怎么就不知问问呢?”
“我的钉子还没碰够?”
“怪我不好,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呀。再有,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我看你挺快活。”
“你错了,直到我死那天,不可能再有什么完全的快活。看得出来,你是挺快
活的;而我呢,既快活,又辛酸。这也正是咱们的差异。”
我颓丧地拣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来画去。
她抓住我的手,取掉石头,把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别丧气,好吗?我并不想
扫你的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愿意相信幸福是属于咱们的。”她跳了起来,
掸掸身上的土。“好啦,关于幸福所有权的归属问题,谁还有什么意见?现在举手
表决。”她举起手,又拉起我的手。“加上那棵小杨树,一共三票,全体通过。等
一等,我去拿点酒来庆贺庆贺。”
肖凌走进屋里,拉开灯,窗格子分割着她那颀长的身影。她正脱掉衣服,整个
动作好象电影中的慢镜头。过了一会,灯熄了,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
裙,走了过来。茫茫的夜空衬在背后,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
头,而星星则是那无数的飞沫。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边,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
着我。
“来,抱紧我。”她说。
我依旧呆呆地望着她。
“来呀,”她伸出两只光滑的胳膊。
我站起来,紧紧地搂住她,弄得她的关节咯咯作响。
“轻点儿,杨讯。”她喘着气,说。
酒杯中,无数碎银子沉淀成一轮明月。我抬起头。“肖凌,我告诉你件事。”
“说吧。”
“我的因退手续办成了,妈妈来信催我回去。”
她平静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肩后弥漫着银灰色的冷光,黑暗似
乎在这冷光中轻轻颤动。“你怎么不早……”
“我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我根本不打算回去。”
她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为了我?”
“也是为了我自己。”
“回去吧,妈妈需要你。”
“不。”
“你不懂做母亲的心理。”
“你懂吗?”
她凄楚地笑笑。“当然。”
“除非把你也办回去,否则我不会走的。”
“这不可能,我没有家。”
“没关系,如今越是不可能的事越能办得到。”
“不,不,我不想回去。”
“那咱们就在这儿一起生活吧。”
“杨讯。”她抓住我的手,热切地说,“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不过这回
你一定听我的话,回去吧,咱们分开了,心还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别劝我,没用。”
“你、你太固执了。”忽然她的肩膀抽动起来。
我慌了。“怎么啦,肖凌?”
“呸,你糊涂得真该挨揍。”她破涕为笑,抹掉眼角的泪水。“我为你的固执
高兴呢。”
“我的固执第一次成了优点。”
“也许我太自私了……说点别的吧。”
“谈谈你的经历,怎么样?”
“先干了这杯酒。”
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
“嗯——从哪儿说起呢?”她把双手枕在身后,仰望着星空。“今晚很美,不
是吗?”
“很美。”
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说了,咱们还有明天。”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一道雪亮的灯光跳动着,照亮了树丛和柴垛。无数个
影子在田野上旋转,象千军万马的队伍。灯光忽地朝我们扫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肖凌偎依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拖拉机开过去了。
[肖凌]
中秋夜,我们女生的那间低矮的小屋里烟雾腾腾,大伙聚在土炕上喝酒、闲聊。
有人用口琴吹着一曲曲忧伤的歌;有人站在窗前,怪声怪气的朗诵着高尔基的《海
燕》;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生冲到院子里,在月光下跳舞,招来一阵阵老乡和孩子
们的哄笑。我环视了周围一眼,缩了缩肩膀,又凑在油灯下抱着书看下去。
忽然,有人碰了碰我,原来是谢黎明。“怎么不跟大伙一块乐乐?”他问。
“这叫乐吗?我看比哭还难受。”
“应该理解别人的心情。”
“我学的是兽医,对人不感兴趣。”
“你干吗老呛人?”
“对不起,你打扰我看书了。”
他悻悻地走开。
煤油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晃了晃,终于熄灭了。屋里一片死寂。忽然,刚才
朗诵着《海燕》的男生嚎啕大哭起来。
我从昏迷中醒来,风还在呼号,雪粒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