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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书目》第221页,北京: 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但李笠翁没有贪此功,他将原创之功推给了冯梦龙(即冯子犹),只说自己赞同冯说而已。而现存文献中尚未见冯有此明确的说法,于是有人推论给《平妖传》、《斥奸书》作序的张无咎、峥霄主人可能就是那神秘的冯梦龙。冯梦龙是明代集作者、编者、策划者于一身的著名俗文学家。要么李笠翁所见冯氏另有明确号称“四大奇书”的文献而今已散佚,要么他借冯氏之名说事,因为当时与俗文学套近乎虽有利却未必是什么荣耀的事。总之,李笠翁之后虽时有波折,“四大奇书”之名却基本定论。
而将“四大奇书”论述得最精当的,当推清康熙年间的刘廷玑。刘氏在其《在园杂志》卷二有云:
壬辰(按: 康熙五十一年,1712)冬,大雪,友人数辈围炉小酌,客有惠以《说铃》丛书者。予曰: 此即古之所谓小说也。小说至今日滥觞极矣,几与六经史函相埒,但鄙秽不堪寓目者居多。……降而至于四大奇书,则专事稗官,取一人一事为主宰,旁及支引,累百卷或数十卷者。
如《水浒》,本施耐庵所著,一百八人,人各一传,性情面貌,装束举止,俨有一人跳跃纸上。天下最难写者英雄,而各传则各色英雄也。天下更难写者英雄美人,而其中二三传则别样英雄、别样美人也。串插连贯,各具机杼,真是写生妙手。金圣叹加以句读字断,分评总批,觉成异样花团锦簇文字。以梁山泊一梦结局,不添蛇足,深得剪裁之妙。虽才大如海,然所尊尚者贼盗,未免与史迁《游侠列传》之意相同。
再则《三国演义》,演义者,本有其事,而添设敷演,非无中生有者比也。蜀吴魏三分鼎足,依年次序,虽不能体《春秋》正统之义,亦不肯效陈寿之徇私偏侧。中间叙述曲折,不乖正史,但桃园结义,战阵回合,不脱稗官窠臼。杭永年一仿圣叹笔意批之,似属效颦,然亦有开生面处,较之《西游》,实处多于虚处。
盖《西游》为证道之书,丘长春借说金丹奥旨,以心猿意马为真配根本,而五众以配五行,平空结构,是一蜃楼海市耳。此中妙理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语言文字,仅得其形似者也。乃汪漪从而刻画美人唐突西子,其批注处,大半摸索皮毛,即通书之太极、无极,何能一语道破耶?
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谜,引谜入悟。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哉?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惩是劝,一目了然。惜其年不永,殁后将刊版抵偿夙逋于汪苍孚,苍孚举火焚之,故海内传者甚少。
嗟乎!四书也,以言文字,诚哉奇观,然亦在乎人之善读与不善读耳。不善读《水浒》者,狠戾悖逆之心生矣。不善读《三国》者,权谋狙诈之心生矣。不善读《西游》者,诡怪幻妄之心生矣。欲读《金瓶梅》,先须体认前序,内云: “读此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读此书而生效法心者,禽兽也。”(按,此二心说乃东吴弄珠客序中语)然今读者,多肯读七十九回以前,少肯读七十九回以后,岂非禽兽哉!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560—561页。
既从思想、艺术、评点论及“四大奇书”之奇之所在,又极为中肯地提示“四大奇书”的读法,指出“四大奇书”虽“诚哉奇观”,关键还在作为读者的你“善读与不善读耳”。堪称极为精当的导读。
我在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 这“四大奇书”每一部都代表了一个小说流派,代表一个小说流派的最高成就,《三国演义》为讲史小说高峰,《水浒传》为英雄传奇高峰,《西游记》为神魔小说高峰,《金瓶梅》为世情小说高峰,共同构成了明代小说艺术的宇宙空间,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的空前繁荣与高度成熟,代表了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潮。它们互相间的关系,用鲁迅的话说是在倒行杂乱中行进。石钟扬《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第243页,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将《金瓶梅》从“四大奇书”中独立出来称之为“第一奇书”的,是清康熙年间的张竹坡。从刘廷玑《在园杂志》,仅得“彭城张竹坡”的朦胧身影。日后长期的研究并没有使这身影清晰起来,反倒有人怀疑他为彭城(徐州)人,认为他乃徽州张潮之侄。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吴敢寻得《张氏族谱》,对张竹坡作大清理式的研究,推出《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这“字字有来历”的著作,才使张氏形象大白于人间。从吴敢所披露的文献,可知张竹坡几乎是在用生命评点《金瓶梅》:
兄读书一目能十数行下,偶见其翻阅稗史,如《水浒》、《金瓶》等传,快若败叶翻风,晷影方移,而览辄无遗矣。曾向余曰: 《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 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逐付剞劂,载之金陵。于是远近购求,才名益振。四方名士之来白下者,日访兄以数十计。兄性好交游,虽居邸舍,而座上常满。日之所入,仅足以供挥霍。
《致命的狂欢》 题记不读《金瓶梅》,不知天下之奇(2)
一朝大呼曰: 大丈夫宁事此以羁吾身耶!遂将所刊梨枣,弃置于逆旅主人(按,此当与刘廷玑所云“抵偿夙逋于汪苍孚”者为同一刊版),罄身北上,遇故友于永定河工次。友荐兄河干效力,兄曰: 吾聊试为之。于是昼则督理锸畚,夜仍秉烛读书达旦。兄虽立有羸形,而精神独异乎众,能数十昼夜目不交睫,不以为疲。然而销烁元气,致命之由,实基于此矣。工竣,诣巨鹿,会计帑金。寓客舍,一夕突病,呕血数升。同事者惊相视,急呼医来,已不出一语。药铛未沸,而兄奄然气绝矣。时年二十有九,与李唐王子安岁数适符。
吁,千古才人如出一辙,余大不解彼苍苍者果何意也!兄既殁,检点行橱,惟有四子书一部、文稿一束、古砚一枚而已。嗟乎,之数物者,即以为殉可也。
这是竹坡弟张道渊所撰《仲兄竹坡传》,载乾隆四十二年刊本《张氏族谱》“传述”。转见吴敢《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第128—129页,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7月版。张竹坡评点《金瓶梅》,除了回评、夹批、眉批、圈点之外,还有《竹坡闲话》、《苦孝说》、《金瓶梅寓意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金瓶梅杂录小引》、《金瓶梅读法》等多篇专论,总计有十多万字的篇幅,他二十六岁时竟“旬有余日而批成”。清光绪年间的文龙评点《金瓶梅》仅六万来字,前后弄了三年。两相对比,你不能不浩叹,张竹坡评点何等神速。他没有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以重价卖给书坊,为“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他自费雕刻了张批《金瓶梅》。他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说: “小子穷愁看书,亦书生〈尝〉[常]事。又非借此沽名,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即云奉行禁止,小子非套翻原版,固云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不过为糊口计。”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23页。又不想谋利又想糊口,张竹虚则自入怪圈难以自拔,结果他卖书的钱不够他招待来购书的朋友,终在穷困中倒下,死时只二十九岁。真可谓千古才子,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张竹坡称《金瓶梅》为“第一奇书”,估计不纯为广告意义,更主要源自他对《金瓶梅》的偏爱。所谓“第一奇书”,当隐去了“天下”二字,补全当为“天下第一奇书”。估计在张竹坡的意向中也未必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经、史、子、集所有的书中去较劲而称之为“第一奇书”;而是将《金瓶梅》放在天下小说中去打量,而称之为“第一奇书”。“第一奇书”奇在何处?“第一奇书”意义何在?张竹坡来不及细论,而后之学者多有高论。我在上述拙著中也凑热闹,发表了点谬论:
这“四大奇书”中的《金瓶梅》,过去一直被视为“淫书”,列为禁书,评价偏低,直到近年才形成风行海内外的《金瓶梅》研究热。众多学者认为这部书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憾,但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近代现实主义意义的长篇白话小说,是中国古小说观念第二次更新的开山之作,它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讽刺、谴责小说之先河。在小说史上有着重大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以致人们说,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
二、 “我的《金瓶梅》上,变账簿以作文章”
作为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从它问世(从抄本到刻本)之初,就充满着传奇色彩。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提到《金瓶梅》抄本的是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冬袁宏道在吴县给董其昌(字思白)进士的信:
一月前,石篑见过,剧谈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纪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耳。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