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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这强人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逃走了。当然,这也只是家庭闲闹。
孙雪娥说金莲“嘴似淮洪一般,随问谁也辩他不过”(第十一回)吴月娘说金莲“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第十四回)。孟玉楼则说她是“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第七十五回)。连西门庆也说她“嘴头儿虽厉害,倒也没什么心”(第七十四回)。外部世界不说,在西门庭院内能燃起西门庆激情的可能唯有金莲。没有金莲闲闹——打情骂俏,西门庆会索然无味;一旦闲闹起来,他又不是金莲的对手。真叫他割舍不得,又奈何不得,或许正是这种矛盾,西门庆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
男性的“隐私”若暴露无余会有裸露之羞,若包裹太紧无一丝春光泄露,又觉得无甚风雅可言。金莲的慧眼利齿,“无情”揭露西门庆的种种隐私,或许正适合了西门庆那种欲露不能、欲隐不忍的微妙心理。因而他并不真的去奈何她。“吵吵闹闹,白头偕老”。可惜西门庆“英年早逝”,不然的话他们或许真的会将那别致的“闲闹”进行到底。
有人用“媚、奸、妒、泼、淫、利”来概括金莲语言的主流色调(曹炜《〈金瓶梅〉文学语言研究》第四章),虽为不无有益的尝试,然其似乎有将语言风格与话语内容混为一谈之嫌。其实,如果抛开先入之成见,人们会发现,金莲的语言充满着机智、幽默、锋芒,哪里有她哪里就会有笑声,哪里有她哪里也就可能有争锋。
西门府上众妻妾时常为争宠而爆发“战争”。但第二十一回她们与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投骰猜拳取乐,玉楼得头彩,月娘满令,说: “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 “吃毕酒,咱送他俩个归宿去。”金莲道: “姐姐严令,岂敢不依!”游戏竟成为众妻妾和平分配丈夫夜权的最佳方式。这是何等难得的一次欢乐场面:
少顷酒阑,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玉楼让众人坐,都不坐。金莲便戏玉楼道: “我儿,好好儿睡罢!你娘明日来看你,休要淘气。”因向月娘道: “亲家,孩儿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儿罢。”
玉楼道: “六丫头,你老米醋挨着做。我明日和你答话。”金莲道: “找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儿。”(按,词话本还有一段: “玉楼道: ‘我的儿,你再坐回儿不是。’金莲道: ‘俺每是外回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于是和李娇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
如果依月娘只把玉楼、西门庆送到房门首就无言而回,这情节还有什么趣味呢?请看金莲一身数职,一忽儿扮演老娘角色关照“淘气”的孩儿,一忽儿又扮演婆婆角色要“亲家”耽待,将她无伤大雅的醋意在调皮、风趣的话语中飘洒着,越发显示出她天真、可爱、率直、开朗的一面,更使这情节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堪称饶舌的精品
换一个场合,金莲那张利嘴,就会掀起另一番波澜。如在第七十二回,潘金莲的丫头与奶妈如意儿争用棒棰,她骂如意,如意反唇相讥,她就动手揪人家头发打人家肚子;这时孟玉楼来到,拉了她回房间,问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竟是这么长长的一大堆话: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按,指春梅)百忙且捶裙子,我说: “你就带着把我裹脚捶捶出来。”
半日,只听得乱起来,却是秋菊问她(按,指奶妈如意儿)要棒棰使使,她不与,把棒棰劈手夺下了,说道: “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们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
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也没鬼。
大姐姐(按,指大妇吴月娘)也有些不是,想着她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按,指宋惠莲)惯得有些折儿,教我和她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按,指如意儿),又是这般惯她,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沙子的人?
有那没廉耻的货(按,指西门庆),人(按,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按,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正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按,指西门)便连忙铺里拿了绸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按,瓶儿死后七日)那日,她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按,迎春、绣春、如意)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 “姐儿,你们若要,这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 “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
不想我两步三步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户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如今别模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
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对话就是人物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老舍语)。金莲“本性机变伶俐”,她凡事“不伏弱”(春梅语),“去处掐个尖儿”(西门庆语),她得理不饶人,没理也善辩。一场恶战之后,气犹未消,于是向前来邀她下棋的孟玉楼作了此番淋漓尽致的倾诉,也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作了淋漓尽致的自我介绍。彼时彼境,金莲显然来不及略加思索就说出了这番话。你看她,全无停顿,便疾言利齿,滔滔直下,气势逼人,起承转合,自然天成,毫无“急不择言”的错乱。这哪叫说话,简直是语言的暴风骤雨,语言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令人应接不暇。
更妙的是,她一边叙述事件过程,一边即兴创作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插入事件过程而丝毫不露痕迹,令人毋庸置疑。如故意加进如意儿“把棒棰劈手夺下”的举动,以便将自己动手抠其腹部的行为置于后发制人的被迫地位。春梅对如意儿的那些泼辣露骨的“泼骂”,差不多都是金莲亲口骂出来的,但她不好意思告诉玉楼,因用转述法仿佛全出丫头之口,不失主子身份。
同时,她骂如意儿: “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被逼得狗急跳墙,反唇相讥: “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言下之意,有孩子的李瓶儿是被金莲气死的。这才让她心头火起,“用手抠他腹”。其实金莲灵魂深处既恨如意儿是她情敌李瓶儿房中的旧人,又怕她与西门庆“捅”出个孩子来又填了李瓶儿的空当,更嫌她“备舌”碍了她与陈敬济往来的手脚,因而一动手就下意识地“抠他腹”——仿佛“天下有瓶儿房中鸡犬皆能生子者哉!”金莲在向玉楼倾诉时虽“急不择言”,竟能机智地将这难堪的一幕略而不提。这也叫该露的露,该藏的藏,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该是何等匠心啊!
其后再在充分显示自己不为他人挟制欺负的大义凛然的语气中,诉说这场争纷的前因后果,而将眼前的是非曲直置之不问,只顾披露她的独家新闻,让人彻底了解如意儿是个私姘主子的“行货”,其间的是非曲直不说自明,这又是何等的睿智。
接着连带着死了的李瓶儿、宋惠莲,掌家的西门庆、吴月娘等一个不漏地加以评说,而立足点是要治好这个家,省得将“那没廉耻的货”,“惯的恁没张倒置的”——完全一副“立党为公”的架式,即使传到两位掌家的耳中也无可挑剔,真可谓滴水不漏,令人叹为观止!难怪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又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这等详细。”
文学创作中最忌人物的长篇大论,因为那样会令没有耐心的读者望而生厌。然而,金莲这篇长谈,不仅在《金瓶梅》中独一无二,在整个中国古代说部中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例,她的叙事角度与人称随机变换,摇曳多姿,仅对如意儿的詈词就调换了十种,堪称饶舌的精品。即使独立为文,也可圈可点,何况更是能见个性、见性情的佳制。此是作者得意之笔。从这雄谈可见潘金莲是敏捷与机智、天真与泼辣的混合体。
《致命的狂欢》 以性为命,为爱而亡“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
潘金莲生命机体中的天真气息,往往被她的泼辣所毒化,也相应地被研究者们所误读,因而我愿在此多说两句。如就钱财而言,西门庆身边的女人几乎没有哪个不是以钱财为轴心在旋转着,在舞蹈着。且不谈婚外的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更不谈红灯区的李桂姐、郑爱月,仅其大院内的妻妾也在钱财上各有计较,以致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