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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前平视的空洞目光一个趔趄,落入了蓝子那双黑洞般幽深的眸子。原来她一直在用如此热切惶急的目光期待我的肯定。但我令她失望了。此刻她已经深深受伤。不管我再怎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为自己有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而兴高采烈,她眼中熄灭的期待再也没有被点燃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对自己的女儿有着空前的热情:我会不厌其烦地抚摩她的小面孔,直到护士把我拉开;我会用实验室式的观察入微来探寻她每一寸的细节;我热中于用自己的双臂圈成摇篮,不停地晃啊晃,心里默默掂量如何在游戏中恰如其份地表现一个婴儿的重量。
〃这个爸爸多么细心!〃同屋来探产妇的七姑八婆们感叹说。蓝子的眼光静静地射到我身上,那样纹丝不动的眼神里表露出怀疑。我应该怎样唤回她的信任呢?我觉得无力,也许是因为心虚。
蓝子产后没有奶,脾气有点燥。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她的单位有半年的产假在家养孩子。于是她总要和我争抢,好像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整天抱着小娃娃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我在每天〃深入生活〃之后,便把自己埋进改装成全息网景房的书房里。
养宝宝游戏又有了新突破,对婴儿的睡相、哭声,笑声,和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我都有了长足的认识。
贝贝(我女儿的小名)在睡着的时候喜欢摊开手脚,虽然穿了厚厚的衣裳,她却依然那么爱动弹。我经常在她熟睡的时候站在睡床边观看,我很难相信这个小兽般浑浊未开的、时常扭来扭去的小东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相对的,父亲就无法有这样的感受。母亲和孩子之间的感觉是父亲无法替代的,甚至是无法超越的。所以,我在蓝子面前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伪家长,我不知道是否很多当父亲的男人都会那么想,还是因为我的情况特殊。
贝贝半夜饿醒就大哭不止,我已经接连半个多月没睡塌实过。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样小的一个东西,怎么就能持之以恒、锲而不舍地制造那么多的噪音。
上周末我很累,刚沾着床铺,全身快散架的骨头刚刚得了一点舒展,不远处的小床上忽然就哭开了。那哭声不知有多少分贝,即使是聋子只怕也被吵醒了。蓝子连忙起身把她抱起来,摇晃了两下又交到我怀里,〃你来,我去调奶粉。〃 〃白天喝了这么多,她怎么还老没够!〃我嘟囔了一句。
〃胡子,这也是你的女儿,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耐心!〃蓝子没心情和我多吵,进了厨房。我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做人工摇篮给贝贝催眠。〃呜——哇——〃她张大她没牙的嘴,完全没有要安静的打算。〃你这个小精怪!〃我头疼得要裂开,真恨不得把她扔开,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老板说亲子游戏的关键之一就是要简化和弱化困难,如果和真的一样,那还有哪个冤大头愿意受这个罪!——结果冤大头是我!
后来我索性就搬到网景房里去过夜,也正好可以加班赶制新游戏的程序。网景房隔音效果好,外头哭成什么样也听不见。承载着声音、颜色、气息、味道和触觉的电子信号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它们瞬息万变,又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用它们汇集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一个叫做宝宝的婴儿。
宝宝讨人喜欢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乖巧,即使是偶尔的顽皮也是有节制的,不会哭到让你的脑袋爆炸。宝宝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点点奶腥气,如所有的婴儿一样,也同我家的那个婴儿一样。宝宝笑起来的时候会打嗝,胸脯一挺一挺地,像卡通电影里的小动物。笑声是无意识的,甚至是没有固定声调的,忽而嘻嘻笑忽而哈哈笑,脸上配合的表情则更是有趣,有时是顽皮,有时是试探,有时是不好意思。是的,那就是我家的小孩——我的女儿贝贝的笑,我把它整个移植到了宝宝身上。会这样笑的贝贝是蓝子生出来的,而会这么笑的宝宝是我设计出来的。后者才让我有真正的造物者的自豪。
我沉迷于我的工作,我热爱我的宝宝。我设计了很多新的细节,养宝宝游戏的二维版里全然找不到的细节。比如吐奶。用奶瓶给贝贝喂奶的时候,她喝得急了,之后就会吐奶,花瓣般的嘴唇一张就〃噗——〃地喷出乳白色的奶液,斑斑点点地溅在嘴边,再一次,〃噗——〃,涌出的奶液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这时蓝子就连忙用柔软的小毛巾把贝贝的嘴边擦干净,不让奶液灌进贝贝的脖子里去。这个工作我也做过,但也许贝贝不喜欢我,我刚擦好,她咳了一下,呼地喷了我一脸。脸上糊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腥味儿。——我不喜欢牛奶。
老板告诉过我,游戏太顺不好玩,即使是养宝宝,如果没有一些小烦恼作为调剂,并不能真正激发人长久的兴趣。所以吐奶这种小细节是必不可少的。当我在网景房里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各种程序数据时,设计出一次又一次喷奶的强度指数。在测试时,我一遍又一遍地让电子流模拟的奶液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喷上自己的面孔,反复液体的黏度,气味,让它更接近于真实。我也不无自责地想到,当我自己的女儿贝贝把牛奶喷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是那么容易不耐烦,可是一旦当它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不,简直是打门,震耳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也破坏了全息网营造的疑幻疑真的美好气氛。我恼怒地保存了工作成果,下网,关机,开门。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我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激动的怨妇,而是一个焦急的母亲。
蓝子怀里抱着孩子,蓬乱的头发披散着,像是刚刚下床,还来不及梳理,而且眼睛红肿,眼神慌乱。〃胡子,贝贝发烧了,怎么办,怎么办呀!〃 〃怎么办?先别急,不就是发烧么?〃我探手过去到贝贝的小额头上一搁。
火烫。
我缩回手,心里一紧。我看到她的小面孔通红通红的,整个额头都皱了起来,眉眼口鼻挤作一团。这个小小的脑袋,只有我的拳头那么大,她是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才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许是身体太虚弱了,即使如此她都没有哭闹。我发觉自己的坦然是残酷的。也许面对了太多宝宝生病的状况,那不都是在我把握之中的么?只要我配些电子药品,按设定的程序给药,马上就能让宝宝重新笑起来。
可是,贝贝不是一个电子婴儿,面对着生病的她,我只是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
〃送医院,赶快送医院吧。〃我的语气也失去了平静。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蓝子一跺脚,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舒适的居家睡衣。
我冲进卧室去找衣服换的时候,听到身后的蓝子说了一句话。她说:〃胡子,现在我们娘俩儿一天都见不着你几面。〃我回过头,她的面容很平静,有点伤感,但并不泛滥。我语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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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的吊瓶下面,我和蓝子一边望着床上挂吊针的贝贝,一边进行着异常冷静的交谈。
〃我想是我错了,〃蓝子说,〃你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而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就冲动地做了母亲。〃 〃别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我也是支持你的。〃 〃那就算你心意到了。但实际上,你的心理还停留在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工作就一口气干上好几天,想休息了,嫌孩子吵闹,也不到上面来睡。
高兴就来看我们两眼,不高兴就一进书房,两耳不听门外事。〃 〃最近我对你们关心太少,是我不对。〃我还能说什么呢。
〃看看贝贝,她还那么小……〃蓝子用手指轻轻拨开贝贝锁在一起的眉头,好像那是一个衣服褶子,抹一抹就能摊平整。〃这么小就吃这样的苦头……〃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
随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扎在孩子脑侧的针头。孩子才三个月,血管太细,打点滴要扎头部,这是我现在才知道的。孩子脑袋小,明明是平常的针头,看上去就显得特别粗大。我不敢去触摸那个看上去那么可怕的针头,我只是凑过头去轻轻地吹,呼——呼——好像这样就能减少贝贝的痛苦。
蓝子哭出声来,在我背上锤了一下。
我仰头冲她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这次她又原谅了我,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把这个写进程序?
写,还是不写?
婴儿抵抗力弱,高烧引发了肺炎。贝贝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花掉了我一个半月的薪水。老板很慷慨地把医药费和住院费都给我报销了,他说这也算工作开支,而我并没有拒绝,也没有为这句很刺耳的话向他抗议。
我是一个庸俗的男人,要为生计和前程着想,如此而已。当然我并没有告诉蓝子,因为我无法解释老板超乎寻常的慷慨。
大半个月里,蓝子飞快地恢复到产前的体型,这简直像一个奇迹。原来一个母亲为孩子担心的时候可以消耗掉那么多的心力和体力。这时我又发觉贝贝对于她,和宝宝对于我的不同。贝贝只有一个,失去便无法复得,宝宝却永远是不会失去的。所以我不会为我的电子婴儿感受到如许的焦急、伤心和绝望。这种区别的存在正是这种游戏得以开展的原因,但也是因为它,我才失望地感到,自己原来并不能与真正的母亲相提并论。
贝贝出院以后,我痛改前非,不在因为怕烦住在书房里,也不再把〃父亲〃当作一种工作之外的附加身份。我开始尝试用真正的耐心来关爱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我知道她只有一次生命,而那生命是如此娇嫩而脆弱。
岁月如梭是个多么老的成语,一转眼我当父亲已经有一年多了,蓝子已经重新开始上